自1890年代到世纪之交,在Newspaperdom和TheJournalist这两份新闻 行业杂志上,没有出现过“客观性”一词(Streckfuss,R.1990,973)。在1923—1930 年代美国报纸编辑人协会年会所出版的所有议程中,也没有见到“客观的”或“客 观性”的用法(Nash,V.,1928,引自Streckfuss,R.,1990,974)。不仅如此,在1924—1929 年的《新闻期刊》(后改名为《新闻学季刊》)上,同样找不到“客观性”踪迹。
弗林特(Flint,N.,L.)教授1925年出版《报纸的良心》一书,里面收集了19家新 闻机构的道德规范条例,它们几乎都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被采用的,可里面 就是没有“客观性”,连弗林特自己也没有在书中用这一概念。经Streclduss查证, 第一次明确地给“客观报道”做界定(Slreckfuss,R.,1990,974)的,是1924年出版 的克劳弗德(Crawfoid,N.)的《新闻道德》一书。可见,认为“客观性”被确立为 一种实践或理想是1920年代之后的事,还是有充足依据的不过若不是以名求实, 此前类似“新闻客观性”的说法却不少。比如据学者Minmdo考察,在19世纪出版 的不少新闻学教材中,对于不偏不倚、要罗列事实而不要插人意见等等,就已十 分明确。最有代表性的属休曼(EdwinSchuman)的《新闻学人门》。[1]在这本1890 年出版并被誉为“19世纪最优秀的影响深远的”新闻学教科书中,几乎所有后来关 于客观性的元素——倒金字塔结构、不党、不偏、据实、平衡——都被深人讨论。
休曼甚至指出,在报道中应避免任何观点,“新闻和社论分开”是“现代新闻业精 神”的要求,二者的混合就像国家和教堂不分一样危险(Mirando,J.,29-30)。这种 思想的源流似还可以追溯更远。比如在1702年出版的《伦敦每日新闻》的创刊号 上,就发表了类似的编辑方针(Rocheo,1975/1994,50-51)。据此,Mirando做了如 下的结论:“1800年代新闻教科书的作者没有一个特别提到客观性这个词,但所 使用的术语和解释,却没有一个是与客观性无关,这足以显示]9世纪的新闻学教材对新闻客观性的欣然接受。”“从1867-1899年,这些教科书的作者都坚持认为, 客观性不仅仅是记者的一个理想,而且也是一个新闻实践的常规方式。” (Minmdo,J.,同前,30-31)事情因此而变得复杂。
Minmdo的结论暂且按下,先来看舒登声对当时报刊状况的描写:在 1870年代的便士报,新进记者的确要进行事实是第一位,除了事实没有其他任何 东西的人门教育。问题是,记者们在操作上仍然常常手足无措,最后在动笔时, 生动活泼仍然占了第一(1987,77-81;71)o这意味Mirando先生所谓的“客观性因素” 非但落不到实处,反而被置于生动之下。还有其他史料能够为此作证。比如1878 年普里策创办的《邮讯报》,在最初的几年里,就不乏“夸大之词、半真半假之 言、捉弄人的笑话”,而且“这个时期的其他报纸也有类似的问题。”(迈克尔•埃 默里等,2001,201)Mirando百般推崇的休曼《新闻学人门》中也说,当时的新 闻实践对于虚构并无反感甚至不绝对排斥,“基本事实要真实,次要细节可以想 象,这是被每个报纸都认可的合理规则。”(Shuman,E.,1894,引自 Schudson,M.1978,79)[2]由此看来,上述教科书中的这些观点更多是一种操作上 的指导,让初学者知道什么样的作法是值得赞扬,不可能是Mirando所认为的记 者的一种理想——即主动追求。客观性直到1890年代远没有被确立为一种实践和 理想(Schudson,2001,156),看来更可信。
由此马上引出另一问题,如何理解这些规则与客观性的关系。假若赞 同这些规则是一种操作指导,那么,其用意主要是在规范便士报的行为,以便体 现出不同于党报的鲜明色彩,像舒登声说的,是要促成一种“新闻职业理念”(同 前,77)。美国的NationalPoliceGazette在1846年2月21日就说,之所以不顾一切关 注准确和真实,就是与党派政治行为唱对台戏(Schllier,D.,1981,104To此种思 维逻辑,与便士报自己声称的不偏不倚,政治独立不仅是一脉相承,而且也是这 一种努力在新闻报道实践上的具体落实。尽管它们与“新闻客观性”不是格格不人, 并且从新闻职业化与新闻客观性的相互促进上,这些规则也是不能忽略的环节, 但没有认识到“主观”也就谈不上“客观性”。所以它们与后来自觉意识到的作为职 业理想的新闻客观性非但不是一回事,而且不能随意转换。席勒(Schiller,D.,1981, 5-6.)就以为,客观性不等于没有或减少政治偏见。斯切克弗司则警告,不可将中 立与客观性混为一谈。Lichtenberg(1997,327)甚至把新闻客观性不尽如人意的一 个原因归之于混淆了客观与中立。甚至到了18世纪60年代,科学实证主义大行其道之时,他们也没有想过要让事实与价值分开。社论说教之不可取,在他们看来 不是因为其主观,而是不如事实那样切合实际。19世纪并没有关于新闻和意见的 严格区分(Schndscm,1978,80,87;Hackett,R..andZhao,1998,29)。这’也正是 我们目前所有论著中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
不仅如此,科学主义的熏陶反而让记者们相信自己几乎就是科学家, 更勇敢、更清楚、更真实地揭示经济和政治事实(Schduson,1978,72、71),是其 首要职责。事$成为新闻业衡量并指导报纸实践的标准,而且他们都普遍相信, 这样的事实就是“真相”,至少是真相的一个部分。自此,1830年代开始的便士报, 在原来不偏不倚的起点上有了进一步拓展,开始发现并找到了自己职业的立足根 基:报道事实,开启显露社会真相的窗口。
这个坚信事实就是世界一个部分的素朴经验主义(Schudson,1978, 122),在“一战”后土崩瓦解。宣传、公关、人类无理性等等,使人们蓦然省悟, 原来事实可以摆布,甚至由人所建构。由此导致两种回应:第一是像政治专栏类 的主观型报道开始在报纸上制度化;
第二,主张用一种对报道“规则和程序的忠 诚来取代对事实的简单迷信”,这就是“客观性”。“在这样认识中,客观意味着一 个人关于世界的陈述可以被相信,如果他们服从专业社区认为合法的已经确立的 规则。在这里,事实不是世界的一个方面,而是大家认同的关于世界陈述。
"(Schudson,同前,7)所以,必须记住这一点:发现或需要客观并非出于人类以为 自己能够客观的天真想法,而是由于认识到他们自己不能客观(Streckfus,1990, 974;Schudson,同前,122;着重号引者加)。[3]在我们现有的一些成果中,认为是 “一战”使得人们对客观性发生了怀疑。其实“一战”之后人们所怀疑的是之前关于 事实就是真相的观念,而不是客观性。恰恰相反,客观性是在这样的怀疑中才产 生。既然如此,认为西方的客观性就是要求报道“真相”,是一种“新闻真实观张 达芝,1994,36-37),显然是一种误解。
初初看去,专业社区的这些规则(如事实与意见分开、平衡公正等), 与Mimndo在19世纪教材中所见到的好像差别不大,但千万不能忽枧其背后理念 的变化:再不是为与党报划清界限而要求的事实与言论分开的操作指导,而是基 于一种信念,即:相信人们能够而且应该把事实跟价值区分开。客观性是对事实的信奉和对‘价值’的不信任,并且努力把二者分开。(Schudson,同前,5-6)不 仅如此,既然客观性是“专业社区”所应共同遵守的规章,自然也就是这一“专业 社区”的合法性依据。所以舒登声(2001,161)说,始于1920年代的客观性表述, 是出于一种对读者的忠心,更是出于对他们自己作为一个职业共同体,而不是他 们的发行人或发行人所喜欢的政治团体的忠心。正是在这样的节点上,记者们也 就更加频繁和更加一致地重复新闻实践中的这些规则。换句话说,新闻客观性虽 然体现在外在的操作规则上,但其骨子里,是一个职业团体对自己职业规范、职 业理想的明确申明和维护。“它们之所以是必需的,不只是因为它们在方法上是 有效的,还因为它们被认为是正确的和有益的。它们是技术上的规定,也是道德 上的规定。”(引自迈克尔•马尔凯,2001,31)所以,新闻客观性是一个由理想、假 设、实践和制度混杂一起的体制(regime)(Hackett,R.andZhao,1998,1),是职业组 织的伦理道德规则(Schudson,1978;
2001),不宜仅仅看成是一个报道原则(李 良荣,1997,49;甘惜分,1993,14;童兵,2002,94),更不属一般的业务指点。
现在可以对什么是客观性做这样的回答:客观性是指意识到新闻报道 中的“主观”,从而要求事实与价值分开的一种专业信念和道德准则,它产生于 1920年代。从便士报[4]开始的不偏不倚、事实与意见分开,乃至到19世纪后期, 相信事实就是真相,是美国新闻业职业化历程中的各种操作与观念的变迁。它们 是客观性历史链条中的环节,但并不就是客观性。
二、为什么会产生新闻客观性? 客观性是新闻业作为一个独立职业组织的需要,这是舒登声在 “DiscoveringtheNews”中的回答。2001年,他又重申了这一观点。但为什么是“客 观性”而不是其他?“客观性的普遍接受与电话和电报的发展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是报刊史家长期以来的看法(迈克尔•埃默里、埃德温•埃默里,2001,212-214)。
关于此,说得最为极端的还是凯瑞(Carey,J.)o他说:“客观性的源头也许要通过 语言在西部联合电报公司长长线路上的空间延伸之必然性中去寻找。”(1989,210) 这让舒登声愤怒不已,认为是一种肤浅的技术还原论(2001,158〉。席勒也批 评道,关于技术及通讯社发展对新闻客观性的影响,从编年史的角度好像无可非 议,不过有证据表明新闻客观性并不是通讯社电讯传送的结果。在美联社开始运作之前,新闻报道显然已经重视事实和“真正”的新闻。在某种程度丄是通讯社在 遵守已具独立品格的客观性规则而不是相反。关于技术与新闻客观性的关系,他 觉得另有一个根源可觅:19世纪后半叶那种对现实精确、准确并能被广泛辨认的 照相式复制理念,影响了后来的新闻客观性。
与之相比,科学对于客观性的作用则少有争议。"自然界被认为是真 实和客观的”,而“无偏见的、超然的观察提供了建立这些定律的证据”(迈克尔• 马尔凯,2001,26,27)。关于科学知识的这种标准性认识,于新闻客观性的影响是 明显的。有学者就认为,有一个外在的世界,对一个事件的说明能在一定程度上 反映这个世界或者其部分,就是新闻客观性的假设前提。所以,新闻客观性并不 是指媒介是客观的,而是说那个外在的世界可以被客观地报道 (MolotchandLester,1974,转引自Schiller,1981,2)。对事实的崇敬还使历史的地位 大幅上升,南北战争后大批记者介入到历史写作领域,就是一个标志。科学实证 主义和历史共同促成了一种对被报道的客观世界的总体接受文化,就是在这样的 文化中,新闻做出了同样的承诺(1981,80、87)。
就政治渊源,新闻客观性与启蒙主义理念密切关联。有学者提出,便 士报之前的劳I报刊,接受启蒙运动的政治遗产,声称公正无私报道世界原貌, 不因个人或集团私利而歪曲,以服务于全体公众或所有市民,可以看成是客观性 的雏形,或者新闻客观性的最早版本(Hackett,andZhao,1998,23-24)。后起的便 士报,正是打着劳工报刊的这面旗子,来贏得读者。他们试图提供能适合所有读 者的新闻;
揭露对劳动阶级权利的侵害;
呼吁社会改革,由此俨然成为人民和公 共利益的无畏捍卫者。他们坚持要为社会提供独立和公正的新闻,以使所有的市 民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性进行判断,并形成对各种重要事件的意见 (Hackett,andZhao,同前,29)。便士报这种保护自然权利和公共利益的要求,是建 立新闻客观性结构的持久性基础(5(^仏1*,1981,75)。换成舒登声的表述,则 是便士报表达并创建了民主市场社会的文化,这是一种没有任何社会和知识差别 的文化。就是这样的文化,成为相信事实,不相信现实社会;
或者说相信客观, 不相信价值这个信念得以兴盛的根基(1978,60). 按此来看,把便士报以提供不同读者都愿看的新闻为主而不是意见,仅仅看成是一种经济因素或市场策略是不够的,[6]同理,也不能据此来推论新 闻客观性的产生完全是一种商业的逻辑,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得到读者或者公众 的认同和信服。席勒的观点是,新闻客观性的确是商业性报纸所为,侣却是为了 政治功能——公共利益的保护和监督——的发挥。客观性若是一辆马车,拉动它 的是两匹马:跑在前面的是商业,紧跟后面的是政治(1981,3)。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孕育事实、中立、真相等等观念的一般社会历史语 境,那么,20世纪政治经济等等的急剧变动,就是新闻客观性概念产生的直接动 力。变动首先来自对公众理性的怀疑和无理性的恐惧,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代议制 民主,乃至于报刊反映社会、揭露真相作用的不信任,(Schudson,1978,128-129)。
李普曼说,报纸只能是报道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揭示真相(2002,283),看似针对 报纸的基本特点,实质上却动摇了自启蒙运动以来,报纸一直引以为豪的社会良 知的期许。既然如此,报道事实、揭露真相,担当社会公众的保护神的第四等级 角色也就随之摇摇欲坠。
经济变化同样令人失望。企业的扩大与实行股份制,表面上更加民主, 实质上其控制权完全掌握在专家与精英手中。普通民众受到重视,在于其作为消 费者的身份,并不是掌握了什么发言权。当民主和市场持续扩展时,随着投票权 和资本的扩大,权力离民众反而比过去更远(Schudson,1978,158)。公众的无理 性,加之一切——从政治、经济到媒介,都在一部分人的操持之中,在这样的状 况下,新闻媒介报道的事实,即便不是谎言,也绝不可能是真相。新闻媒介的两 个方面表现,让这样的担心得到了证明。第一是“一战”后的“恐赤病”,一批又一 批的所谓“赤色分子”遭到迫害,报纸在总体上是推波助澜,“基本上都没有能够 维护遭受不公正打击的那些人的公民权利”。(迈克尔•埃默里和埃德温•埃默里, 2001,302)。李普曼和梅尔茨在1920年发表的关于美联社和《纽约时报》1917-1920 年间对俄国革命报道的失实,据信是社会科学第一次提供了系统证据说明新闻报 道者自身的主观性(Hackett,andZhao,1998,40)。第二是战后所兴起的热衷于 性、犯罪与娱乐的小报,“大多数的报纸随波逐流,而不愿通过坚定地展现重大 新闻或解释来向国家提供导航作用。”(迈克尔•埃默里和埃德温•埃默里, 2001,309)同时而至的另一个因素——公共关系的出现及其开始作为一个行业, 使得新闻传播领域的这种危机进一步凸现。公共关系的发展,不仅应证了公众无 理性的疑虑,同时也是宣传的胜利和新闻业秉承的“事实”信条的失败(Schudson, 1978,134-138)。由此使得新闻业原来的立身之道岌岌可危。第一次世界大战的 宣传让新闻业更是雪上加霜。英国的一位新闻工作者认为在这场战争中,蓄意传 播的谎言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多,整个国家机器都开动起来压制事实真相 (转引自迈克尔•埃默里和埃德温•埃默里,2001,293,脚注)。
正是宣传与公共关系的这种联手出掌,击毁了被新闻业长期祭拜的 “事实”信念(Schudson,1978,144)。于是,事实与价值分开——作为职业道德准则 的新闻客观性概念终于在1920年代粉墨登场。到了1930年代中期,“一战”前几乎 无人知晓的客观性,成为通常的说法。
出于这样的特定历史背景,从一开始,客观性更多地就是一个理想, 哪怕是倾心信奉客观性的记者也认为其远不可及3这正是1920年代产生的客观性 与1890年代建立于朴素经验主义基础的“现实主义”的最大区别,因为那时的记者 几乎没人怀疑自己反映现实真实的能力。即便如此,新闻业还是坚持并相信客观 性,“这一方面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抱有这样的信念;
另一方面,是基于他们的 要求和需要,同时普通民众的渴望也给予了他们一种压力:从已被确证的怀疑和 无所适从中寻求解脱”。“新闻客观性不是信奉事实信念的最后表述,而是要维护 一个为这个连事实都不能相信的世界所设计的一个方法。在这个意义上说,客观 性是现代失落感的一种需要”(Schudson,1987,122;156-159)和抚慰。这一种知不 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有堂吉诃德之风。哪怕得不到该有的敬意,回报也不应是“桑 丘”式讪笑。
从启蒙理性,到为公众说话,便士报的发展以及对新闻的追逐,为客 观性观念的产生奠定了一个重要的基础019世纪后期美国社会在政治、经济以及 社会科学研究方面的变化,尤其是无理性的发现并由此而来对媒介新闻实践的怀 疑,原有的反映社会真相观念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一战”宣传与公共关系的连 袂出场,给予事实、公正、不偏不倚等新闻报道规则是致命的一击。为了维护自 己的合法性,同时也为了在怀疑中寻找出路,在无法逆转的社会发展中捍卫新闻媒介组织的合法地位,已经拥有自己独特工作方式、规则和职业文化的报刊,终 于打出了“新闻客观性”的旗号。新闻客观性的这一历程,以舒登声的表述,是一 个因应社会状况的发展历史,是1920和1930年代对民主市场危机的一种回应 (1978,158)。
三、新闻客观性为何攻而难倒? 然而,对于新闻客观性的批评,伴随其诞生就一直不绝。
首先,新闻客观性支配下的媒介,成为政府或社会权势阶层抛头露面 的舞台,因为这些人或部门才是其主要的消息来源。甘斯(Gans)做过统计:在上 世纪60-70年代的美国媒介报道的新闻中,主角是知名人士,最为常见的是总统、 总统候选人、联邦官员和各级政府官员(1979,8-13)。仅此就足以证明,自以为 是“客观”报道的新闻媒介,实际上趋炎附势于社会权力。更要命的是,它因此而 被政府和社会权势所操纵。麦卡锡主义"利用新闻客观性规则得尽便宜,操纵记 者之娴熟犹如巴甫洛夫之于狗(Rovere,R.,1950;引自Schudson,1978,168),以及1960 年代美国政府关于越南战争报道的管治,就是上好的例证。其次,新闻客观性实 践遭人诟病最多的是其不可能带来社会真相。“只不过是现在有某物出现,然后 随之有某物出现”,“只不过是一些同时并列和先后相继的状态或事物在时间上的 连续状况”,“在时间上的连续中是没有因果联系,因而也没有必然性的。”黑格 尔(1978,206)对休谟经验哲学的这种批评,也不妨被移用到“事实与价值”分开的 新闻客观性上,因为二者本来就有共通的基础:只有个性,没有一般;
只有偶然, 没有必然。由此就“使谎言与真相受到同样的重视;
傻瓜的影响力提高到与睿智 之士同一水平,无知者与饱学者地位相等,罪恶与善良也无所差别 "(Schramra,1992,269)。
新闻客观性的实践困境,与背景条件当然有关。比如新闻客观性饱受 抨击的1960年代与新闻客观性出现的1920年代,自不可同日而语,其与时代的适 应程度也不能不大打折扣。不过也正是这些破绽,为质疑者顺藤摸瓜直指新闻客 观性的认知根源提供了通道。从政治学看,任何新闻业都是生存并依赖于一定的政治制度,因此, 它们不能没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政治利益,更不必说政治集团和机构对之的掌控。
自1960年代开始就不断研究新闻报道意识形态与政治趋势的格伯纳 (Gerbener,G.)发现,任何机构所生产的信息,都有意识形态,“基本上就没有非 意识形态的,非政治性的,非党派的新闻搜集及报道系统”(引自彭家发,1994,69)。
社会学的矛头直指新闻业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由此证明新闻业既不可能独立, 也无法客观,充满各种社会控制是其常态。“社会地位越高,社会的和经济的势 力越大,接触和控制传播过程的能力也就越强”(McQuail,D.,1975,193),几乎已是 一个定律。组织学揭示新闻生产是集体合作的过程,组织的特征、文化、结构、 制度都无不在其中打上自己的印迹。塔克曼(Tuchman,G.)就说,新闻报道是一 张“网”而不是“越”,后者席卷一切,前者见物抛撒。如此,“网”在空间上的布局, “网眼”之间的勾连,均有组织的目的和事先认定(1978,23)。哲学更是逞其刨根 追底之能。人生下就不是一张白纸,各种文化、政治和意识观念马上就给涂抹上 种种色彩。价值无涉是痴人说梦,“一枝一叶总关情”才符实貌。外界也没有一个 等待反映的客观世界,“我思故我在”的“在”,倒是人所建构。“客观性”——被定 义为“对心智之外的客体的专注”,“客观”是“隶属于思想的客体而不是思考的主 体”(tuchman,1972,666~667),不是幻觉就是欺骗。
可怜了新闻客观性,自诞生之日起就总是处于“捍卫自己”、表白自己 的境地(Schudson,1987,157-j58)。然而,新闻客观性以“推挡”之功居然也守 住了^脚,摇摇晃晃就是不倒。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是对之不停地口诛笔伐,就足 以证明这一点。
在Roshco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新闻媒介有其“先天性限制”,故而 不能没有客观性。“传播媒介独特性来自于它们是负责收集、传播一些特定的知 识,而这项职责使得新闻媒体产生了一些特殊的专业活动,因而有别于其他组织” (1994:15—16)。这与塔克曼的思路相仿。他以为,新闻从业者是一个“行动者”, 而不是社会科学家那样的“思想者”。制作新闻的任务使他们没有时间在认识论上 检视反省自身。新闻从业者需要一些客观性的有效概念,来减少截稿期、徘谤案 和上级斥责带来的风险(1972,662)。关乎此,菲利普斯(Phillips,B.)的调查及其归纳最为全面(1977,68-72):其一,社会科学是通过学术刊物针对特殊的对象传播, 新闻业面对的是各种背景、兴趣和知识程度的“大众”,因此,对于媒介管理者和 新闻记者来说,客观报道是一种明智的策略,以便不冒犯观点与意识形态各异的 受众。其二,发掘“新闻背后的新闻”,愿望固然不错,但无论是人力资源还是花 费,都远远高于一般报道,而收到的回报未必水涨船高。加上美国的绝大多数大 众媒介处于垄断地位,压根就没有必要不断折腾改变自己的现有面貌。其5,客 观报道也是新闻组织生产,比如时间限制、人力分配、版面分配等等的要求。其 四,绝大多数新闻记者是通才(generalist)而不是“专家”,他们无法判断或分辨信 源(通常是专家)所提供的内容、意见,尤其是一些复杂事件的真实性,他们不 得不只述不作,以客观陈述来避开价值评判。这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是两股道上的 车。
不仅如此,新闻业的工作方式与社会科学的也是完全相异。记者依赖 直觉的、具体的和直接的感受来理解世界,而不是社会科学家那样,用理论的概 念的框架,来系统分析和排列事实,从中抽绎出其规律性。记者更多是通过参与 来感知事件,与社会科学研究所需要的那种冷静、超然和边缘背道而驰。新闻作 为一种实践,是偏重行动而疏于理论,是通过报道为人提供决策和反应的依据, 不是理论知识。这决定了新闻的客观是注重特殊事件,在观念上是强调“事实” 本身而不是社会“真相”。与之相反,社会科学要从事件中追寻规律、范式和普遍 意义,来自理论的思考而不是个人的感受。这种感知世界或具体操作方式的相异, 菲利普斯认为,在总体上是认识论立场的差别(Phillips,同前,70-74;着重号引 者加)。Roshco也毫不客气指出,新闻客观性讨论中存在“认识论”的混淆,其来 自不同专业行为准则的差异。记者所追求的是客观地“知晓”事件,科学家必须对 研究主题中的事实,建立起客观的“理解”(1975、1994,92)。既然此客观非彼客 观,这些不同学科对新闻客观性的攻击,就大有以自己学科之心,度新闻业之腹 的嫌疑,一不小心难免做了回“小人”。
把知识分为知晓和理解,一眼就可看出是继承了十九世纪心理学家威 廉姆•詹姆士(James,W.,1904)的看法。芝加哥学派的帕克(Park,R.,1955,71-76) 就是按着这样的两分法,把新闻与其他知识区分开。新闻不是物理学那样的系统 知识,就其所关注的对象是事件,与历史相似,但它也不是历史,它的事件不是 历史事件。从总体上说,新闻涉及的是孤立的事件,并不打算从因果形式和目的论的次序来追究它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记者不能称为历史学家。因为 他一般不关注过去或将来的因素,除非与现时事件有关联。社会之需要新闻,是 为了群体建立关系和社会稳定。由此新闻所被赋予的功能,就是使人们和社会熟 悉实际的世界,以此保持个体心智正常和社会有序。这就是说,新闻的价值是实 用而不是欣赏,专注于那些带来突然和决定性变化事件是其独特个性。在知识形 态上属传播或交流,公众对之的第一反应,就是相互转告(同前,76-80)。
若认可新闻是一种独特的知识,那么,新闻客观性的正确和可能与否, 就只能摆在其特有的范围之内,而不是夸大“科学知识系统的一体性和关联 性”(马尔凯,2001,52)。前些年无论是从人的价值批评新闻客观性(吕新雨,1997), 或从主客体的一般原理来重建“新闻客观性”(单波,1999),似乎都忽视了这一点。
同时在这样的层面上,所谓新闻的客观性,“至少意味着有些问题,的确是有一 些正确答案”(Lichtenberg.J.,1997,319),或能够得到准确描述的。不错,事实存在诠 释并会产生分歧,但最终仍是回到事实,并且总是努力去辨清事实作为争论的依 据而不是相反。如果连这样的“客观”也予以否认,就等于否认可以了解现实,可 以了解发生了什么,是如何发生。结果世上所有人变得不是夜半临深池,就是盲 人骑瞎马。果真如此,所谓的偏见、不客观也就失去讨论的价值。若连这样的“客 观”都没有,批评者们又从何得知“不客观”?炙手可热的“建构”理论同样值得警 惕。“建构”理论的益处,是可以透示文本背后某些有意或无意的主观意图,从而 清醒认识文本与现实社会结构的关系。但也必须注意知识类型的差另IJ,以及由此 带来“建构”空间、语言和规则的不同,而不是闭眼横扫一切。假如凡是经过人脑 就是主观,“假如每一种观点都是社会建构,而且没有一种看法不能建构的话”, 那么除了“我们光知道现实是社会建构”(同前,318)而外,实际上没有学到任何 东西。“解释性报道”的思考也应循此而行。当麦克道格尔的《解释性报道》出版 时,就谨慎声称它与“新闻客观性”不冲突(Schudson,1987,147)。后来的学者们几 乎一致认为/‘解释性报道”隶属并受制于“新闻客观性”。至于原因,据说是客观性 重新做了界定,敞开胸怀,从而把“解释性报道”笑纳囊中。
(Hackett,andZhao,1998,43)。可愣是没人再想一想,为何是“解释性报道”归顺了 “新闻客观性”而不是反之_ 知识类型、职业特点的分析,也许不足以完全说明新闻客观性的合理 性,但至少能使我们清醒,避免以一种普泛的、僵硬的、先定的框框来套一切。其实穷追猛打之中,有哪一个学科、职业或知识是完美无缺从而没有局限乃至“死 穴”?不是说新闻客观性无需批评。相反,通过批评可以让记者不至于对新闻客 观性盲目自信;
借助批评,也可以让受众们不至于盲从(Lichtenberg,同前,329)。
更为重要的是,批评使人们明确意识到新闻客观性并不完美,更不是最好,甚至 某一天也许会被某种更合理更符合新闻性质的什么东西所代替。此地不过借此提 醒批评者,由于客观性存在问题就弃之如敝履,并不比相信客观,便以为任何人 任何媒介任何报道都是客观高明甚至是更糟。后者的幼稚固然不免使人上当,前 者的深刻在逻辑上却必然为有意造假提供说辞并开脱。记住艾柯的这一个告诫:
我真正想说的是:一定存在着某种对诠释进行限定的标准。不然的话, 我们就不得不面临费尔南德斯所说的那种语言悖论:“这个世界已经缺少那么多 的东西,如果再缺少一样的话,我们将没有任何生存的余地了”。
至于新闻客观性使西方新闻媒体成为权势者的工具,倒是实情。这与 客观性有关但似乎也不能全归咎为“客观性”。现在美国一些人是寄希望于公共新 闻业,我们也就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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