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1998年,我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硕士,学习比较教育学,师从杨 汉清先生。杨先生和福建师范大学吴文侃先生主编的《比较教育学》,是极有影 响力的教材。
杨先生希望我研究比较教育学方法论,我正好困惑于其价值判断问 题:研究者能否对所分析的跨文化教育问题进行价值判断?譬如,能否判断一种 教育比另一种更好?如何排除价值观介入可能带来的研究偏差?就这样,“比较 教育学的价值判断与研究范式”成为我的硕士论文选题。
从赵中建、顾建民选编的那本《比较教育的理论与方法—国外比较教 育文选》中,我得以概览诸多比较教育学前辈对方法论的思考。同时,跨学科视 角为我打开一个更为广阔、有趣的世界。我沉浸在这个世界,在图书馆和书店广 泛搜罗和阅读其他比较学科的著作:比较文学、比较人类学、比较文化学、比较 宗教学、比较历史学。我探寻这些学科对价值判断问题的思考与回答,探索将这 些理论迁移到比较教育学研究的可能性。
对于比较教育研究领域的价值判断,我看到“价值无涉论”与“价值有 涉论”。
我将实证主义取向、持“价值中立”的比较教育学研究归入“价值无涉 论”。价值无涉论者将19世纪兴起的实证科学作为遵循的范式,崇尚客观实在性, 强调“价值中立”,英国比较教育学者洛瓦利斯对此主张做了生动比喻:比较教育 学正如航海学似的,航海学并不涉及船驶往何方,而只是教以风的方向、潮流状 态、岩礁和海滩[1]。但“价值中立”的观点忽略了教育研究与文化价值观的密不可 分。研究者对研究问题的选择、分析及由此得出的结论,带有他的兴趣、情感、 价值观念及知识结构的烙痕,并非“价值中立”;研究对象在获知研究者的意图、 目的后,可改变自己的日常行为,从而影响研究资料的客观性和理论预测的准确 性;研究对象还会反作用于研究者,亦非“价值中立”[2]。
“价值有涉论”则包含普遍主义和相对主义研究范式。用“坐井观天”来隐喻普遍主义是恰当的,“井”的确是“观天”的视角之一,只不过不是“观天”的唯 一视角罢了,应当承认还有其他“观天”的视角。我将比较教育学领域的从属理论 归入普遍主义范式,乃在于20世纪60年代产生于拉丁美洲的从属理论有如此假 设:从属社会将通过仿效欧美发达社会步入现代化。1984年第五届世界比较教育 代表大会的中心议题即为教育的从属性问题。
在我独立阅读、思考和写作的初期,“文化相对主义”是我为之兴奋的 范式,几乎要将它作为我思考比较教育学价值判断问题的答案了,对它那个无法 逾越的理论悖论,我打算如鸵鸟般不予理会。“文化相对主义”范式一扫普遍主义 定于一尊的霸权态度,提出每种文化都会产生自己的价值体系,主张对任何一种 行为,只能用它本身所从属的价值体系来评价,而没有理由用调查者自身所属文 化的价值标准来评价,适用于一切社会的绝对价值标准是不存在的[3]。朱熹主 张的“以他说观他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4],简直就是中国式的注脚。英国 比较教育学家埃德蒙·金就是用这样的原则写作《别国的学校和我们的学校—今 日比较教育》的。但是,相对主义存在一个难以解决的理论悖论:其口号“一切 理论都是相对的”,是一个全称判断,本身是绝对的[5]。同时,相对主义发展到 极端,易于构成逃避公约制约或制裁者的任性乃至专制的口实和 依据[6]。
我就是将这种思路和困惑带到杨先生府上向先生请教的。先生照例坐 在书房的靠椅上,闭目听我陈述思路和观点。待我陈述完毕,先生和我热烈地讨 论他的三个主要商榷意见:首先,普遍主义固然不足取,可是它对世界可知和真 理存在的观点,值得肯定;相对主义否认世界可知,否认人类历史存在共同的规 律性和统一性,不可取。其次,既然相对主义理论本身便有先天不足,存此悖论, 那么,“你怎样解释这个悖论?”最后,如果将相对主义范式用于比较教育研究, 那是否意味着在一个研究论坛上,“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然后就结束了?真正 的对话如何进行?”我是这样回应第一个问题的:世界的奥妙永远不可能完全由 人类探知,绝对真理也不存在—即便存在绝对真理,如果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穷 尽,它的意义何在?我们交流、论争了两个多小时,虽然没达成共识,但杨先生 已然把我这只鸵鸟从沙堆里揪出来,直面相对主义的理论悖论,以及思虑“各说 各话便结束”式的比较教育学研究是否恰当。
不固守先见,就会为其他的可能性打开大门,而且,似乎从相对主义 往前再走一步,当我找到以阐明立足点作为价值判断的基础同时也为其他解释敞 开时,就到达了文化多元主义。跨学科的概念、隐喻为我探究这个范式产生极大启发。
例如,引入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可以将教育问题视作有待解释和理解 的文本,我提出比较教育学研究是视界的融合,阐明立足点便可以开展解释,做 出价值判断,同时承认其他不同解释存在的可能和价值。在这一点,艾德勒、米 达尔及比较宗教学家埃里克·夏普都有论述,与主题最切近的当属日本比较教育 家冲原丰,他与同事曾就116个国家对学生的体罚问题做过比较分析,将之归纳 为三种类型:一是基于严格的基督教人生观,允许学校对学生施行体罚,为“英 美型”;二是基于人道主义和人权思想,禁止对学生施行体罚的“大陆型”;三是从重 视自觉纪律的立场,禁止违反社会主义原则的体罚,这就是“社会主义型”。如果 将立场确定为“尊重基本人权”,就可以做出价值判断—“大陆型”最妥善[7],同时 为其他立足点、解释与价值判断敞开。立场,就类似于金克木先生隐喻的研究者 在文化比较中戴的“镜片”。
例如,解释中的“先见”与“误读”,我借自比较文学领域。我很喜爱读 乐黛云等主编的论文集《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方普遍性中的误读》,它不由 分说将我拽入奇妙探险,那是浪漫奇异的历史、轶事、传说、神话与条分缕析的 理性交织在一起的旅程。比较探究领域充满“先见”与“误读”,一个生动的例子是 马可·波罗在游历东方的过程中寻找“独角兽”的故事。“独角兽”是欧洲传说中的一 种动物,它看起来很温驯,像一只头上长着触角的白马。马可·波罗带着对发现“独 角兽”的预期,在爪哇见到一种额头上长角的动物,他认为那就是他想象中的独 角兽:它们不是白色,而是黑色的;它们长着野牛一样的毛,像一般的大足;触角 是黑的,而非白色;舌头上满是刺,头看上去像野猪,简直奇丑无比!他还告诉 读者:独角兽并不如想象中的温驯。事实上,波罗所看到的是犀牛!但当他本能 地试图用他过去熟悉的想象(先见)来看待犀牛时,他没有能力指出他看到的是 一个新动物(误读)[8]。比较教育学中也有先见与误读,而且误读既可能有消 极意义,也可能有积极意义。例如,对科举制的利弊,我们比较熟悉,而伏尔泰、 欧洲传教士笔下的科举制,不仅杂糅着异国情调的浪漫之美,还充分表达出评论 者的崇敬之情——科举制不仅限制皇帝对权力的独揽专制,其从法律层面也可保 障人民的生命、荣誉和福利。这里有误读,但这种对科举制的浪漫误读,成为欧 洲改革文官制度的源泉,正如巴斯蒂在《中外比较教育史》中论述的:“在最初 的17、18世纪传教时期,教育交流的潮流多由中国流向欧洲。经过书面考试的竞 争再行录取文职人员,已是西方各国有关现代教育制度的设想的中心,追根溯源, 这种制度就来自中华帝国。”[9]这是“误读”在比较教育研究中对其“借鉴”目的的 积极贡献。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著作展现了一个开放的世界。我将之借 鉴到比较教育学的价值判断,提出:所有对跨文化教育的解释,宜被视作对问题 提出的试探性假说,需要在严格的批判检验中不断得到修正和完善,但仍远非终 极真理。研究者所能做的,不是去发现终极真理,而是通过对现实问题的探讨以 及消除现实问题中的错误来发现比较完善的解决之道。
我尝试将心理学的“同感”(empathy)概念引入比较教育学研究,意 在通过研究者将自己置身于异文化情境,或通过对异文化政治、经济状况的深刻 洞察,自觉使偏见最小化。
在建构比较教育学文化多元主义研究范式的过程里,我还尝试从中华 文化中寻找对应概念,参与论述。例如,引述罗素对《庄子》浑沌之死的寓言说 明比较研究不能盲目照搬西方模式;以“择其善者而从之”作为比较教育研究借鉴 的标准之一;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明客文化可能由于长期沿 袭,不易察觉自身的限定,而误读可能带来阐发新意的可能;以“濠梁之辩”讨论“同 感”等。
基于这些核心探索,我提出比较教育学文化多元主义研究范式的主要 特征是: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隐含着不可回避的价值判断;将比较研究视为对作 为文本的教育问题的解释;肯定普遍主义对真理存在的认同,以及相对主义对异 文化的尊重;通过阐明立足点,教育研究者可发表对异文化及其价值的评价,同 时将之视为假说,而非唯一真理,并对其他解释怀抱开放。这种文化多元化主义 也是我的人生哲学。
先生的学术生涯,在方彤老师、欧阳光华师兄和我合写的《建设有中 国特色比较教育学的探索者—杨汉清教授比较教育学术思想述要》[10]中有介绍。
在此,我想说说我们的师生情谊。杨先生于我,是引导我的导师、关爱的长辈, 还是相互信任的忘年之交。
第一学年末,填写完教科院发放的学习小结表后,我将表交给杨先生 签字。第二天一早,杨先生让我去他家,说要与我谈谈。那份小结要求第一部分 写政治思想和表现,第二部分写学习。我嫌通常写在第一部分的一堆“热爱”空洞 虚饰,索性对那部分不着一字。我来学习和研究教育的目的之一是思考教育问题 乃至改进教育,这是我实实在在的“热爱”。因此,我将所有笔墨用于书写我对重 要著作、课程内容所做的思考,以及我所写论文探讨的对教育问题的分析,以“我仍将埋头读书、抬头做人”作为结尾。在书房,先生说:“你没有写第一部分,我 找你来,是要特地告诉你,我对你的做法没有意见,请你放心!”先生就我提及 的著作和思考,和我讨论良久。末了,他论及以自己的专业“爱国”,乃至以李政 道、杨振宁为例,论及基于全球视野的“爱国”与“爱人类”。先生的比较教育学研 究,不仅是他致力的专业领域,也成为他对人生和事业生涯的视野,一国以内教 育论题的比较、国际(international)的比较乃至以全球(global)为研究单位探 索教育的共同特征,均是比较教育学研究的范畴。
先生与师母情深意笃,可谓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先生出生于1928 年,师母小一岁,两人于1949年年底结婚。1957年,先生被划为“右派”,师母单 位的书记、主任动员她与先生离婚,划清界限。师母只回答了一句话:“党和政 府都在对他进行挽救,都不放弃他,为什么我就要放弃?那我就更不应该嘛。” 随后,夫妻双双去农场劳动。先生离休后,视力日减,终至不能阅读,师母每日 为他朗读教育期刊、《环球时报》的文章。在家里,师母为先生准备了彩色杯垫, 与白色瓷杯区分,先生倒水时方不致洒水在外。念及师母,先生往往自嘲“百无 一用是书生”,对师母相伴、照料的感激与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我2001年博士 毕业,于北师大任教以来,每年至少回武汉一次,除看望父母家人,定当拜望先 生与师母。师母常悄悄地叮嘱我:“多跟他谈谈学术。”先生每每与我对谈,定要 听我说新近的经历、思考,他亦思考不辍,2014年国庆节,我们讨论的是民主的 优势和劣势。多年来,先生不忘鞭策我,敦促我尽早出版博士论文、访学……师 母有时也会加入我们的对谈,有时在厨房做饭,我常午饭后漫谈一会儿,才告辞。
1995年1月参加硕士生入学考试后,4月 8日接到先生寄至我家的一封信:
蓓莉同学:
现在可以同学称呼了。今下午开过录取工作会议,你已被初取。按研 究生处统一规定:4月21日至22日为复试时间,其内容为:(1)同等学历非教育 专业毕业生,加试教育学、教育史(含中、外),决定不考心理学,这也是为考 生着想;(2)英语(笔试或口试未定);(3)综合口试(提一些问题,当场口答)。
请你做好准备,安排好工作,但不必为此辞去工作,你还得为今后三年的清苦生 活攒点零花钱。
理解你心情迫切,特及时预告,一切以正式通知为准。祝 好 杨汉清 匆此 四月七日 晚 1998年,我去北师大念博士前,来先生家辞行。临别之际,握着先生、 师母之手,不禁泪眼涟涟。老人送我一个信封,说那是给我的奖学金,叮嘱我专 心读书,那里装着2 000元。在北京读书、生活多年,每次给先生和师母打电话, 老人都对北京的天气了如指掌,最初我还询问缘故,老人说,当然是因为有我这 个傻丫头在北京。先生和师母记得我在武汉时,冬天常感冒,因此常叮嘱我保暖。
2002年夏,我回武汉生孩子,先生有一次来电话,说要给我寄些学术资料,让我 把家庭地址告诉他。9月,孩子满月那天,家里门铃响起,我父母去开门,我听 到他们惊呼:“杨老师!”两位老人捧着鲜花,站在门前。老人没有资料要寄,他 们把自己寄来。那时,武汉长江大桥正在大修,道路极其拥堵,难以想象两位老 人花了多少时间从武昌过长江摸索到汉阳,看望我和满月的女儿,他们稍坐片刻, 便起身回家。
这就是我最初进入研究领域的历程。研究的过程这么美,在事实与价 值、现象与理念、经验与超验、具体与抽象之间探索并联结。或许,那正是莫奈 创作《日出》所站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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