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都在乡下,没有文化,不善说会道,飞机只望见过天上的影 子。她并不清楚我 在远远的城里干什么,惟一晓得的是我能写字,她说我写字的时候眼 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写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 母亲每次到城里小住,总是为我和孩子缝制过冬的衣物,棉花垫得极厚,总害怕 我着冷,结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样笨拙。她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嫌吃油 太多,来人太多,客厅的灯不灭,东西一旧就扔,说:“日子没乡下整端。”最不 能忍受我们打骂孩子,孩子不哭,她却哭,和我闹一场后就生气回乡下去。母亲 每一次都高高兴兴来,每一次都生了气回去。回去了,我并未思念过她,甚至一 年一年的夜里不曾梦着过她。母亲对我的好是我不觉得了母亲对我的好,当我得 意的时候我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当我有委屈了就想给母亲诉说,当着她的面哭一 回鼻子。
母亲姓周,这是从舅舅那里知道的,但母亲叫什么名字,十二岁那年, 一次与同村的孩子骂仗———乡下骂仗以高声大叫对方父母名字为最解气的 ———她父亲叫鱼,我骂她鱼,鱼,河里的鱼!她骂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 楚了母亲是叫周小蛾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万人呼喊,母亲的名 字我至今没有叫过,似乎也很少听老家村子里的人叫过,但母亲不是大人物却并 不失却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现在有人讥讽 我有农民的品性,我并不羞耻,我就是农民的儿子,母亲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 了该忍的事情,避免了许多祸灾发生,而我的错误在于忍了不该忍的事情,企图 以委屈求全却未能求全。
七年前,父亲作了胃癌手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去世 后,我仍是常常梦到父亲,父亲依然还是有病痛的样子,醒来就伤心落泪,要买 了阴纸来烧。在纸灰飞扬的时候,突然间我会想起乡下的母亲,又是数日不安,也就必会寄一笔钱到乡下去。寄走了钱,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 中再也没有母亲的影子。老家的村子里,人人都在夸我给母亲寄钱,可我心里明 白,给母亲寄钱并不是我心中多么有母亲,完全是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亲收 到寄去的钱总舍不得花,听妹妹说,她把钱没处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 里,几乎让老鼠做了窝去。我埋怨过母亲,母亲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零着攒 下了将来整着给你。你们都精精神神了,我喝凉水都高兴的,我现在又不至于喝 着凉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积攒的钱要给我,我气恼了,要她逢集赶会了去买 个零嘴吃,她果然一次买回了许多红糖,装在一个瓷罐儿里,但凡谁家的孩子去 她那儿了,就三个指头一捏,往孩子嘴一塞,再一抹。孩子们为糖而来,得糖而 去,母亲笑着骂着“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发半天愣。
母亲在晚年是寂寞的,我们兄妹就商议了,主张她给大妹看管孩子, 有孩子占心,累是累些,日月总是好打发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 儿带到哪儿。一次婆孙到城里来,见我书屋里挂有父亲的遗像,她眼睛就潮了, 说:“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觉是四个年头了!”我忙劝她,越劝她越流下泪来。
外甥偏过来对着照片要爷爷,我以为母亲更要伤心的,母亲却说:“爷爷埋在土 里了。”孩子说:“土里埋下什么都长哩,爷爷埋在土里怎么不再长个爷爷”母亲 竟没有恼,倒破涕而笑了。母亲疼孩子爱孩子,当着众人面要骂孩子没出息,这 般地大了夜夜还要噙着她的奶头睡觉,孩子就羞了脸,过来捂她的嘴不让说。两 人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亲笑得直喘气。我和妹妹批评过母亲太娇惯孩子,她就 说:“我不懂教育嘛,你们怎么现在都英英武武的!”我们拗不过她,就盼外甥永 远长这么大。可外甥如庄稼苗一样,见风生长,不觉今年要上学了,母亲显得很 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烧烂了。我想,如果母亲能信佛, 每日去寺院烧香,回家念经就好了,但母亲没有那个信仰。后来总算让邻居的老 太太们拉着天天去练气功,我们做儿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实。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印象是她只管家里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产 队出工,夜里总是洗萝卜呀,切红薯片呀,或者纺线,纳鞋底,在门闩上拉了麻 丝合绳子。母亲不会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父亲是亲自操作的,但母亲 的面条擀得最好,满村出名。家里一来客,父亲说:吃面吧。厨房一阵案响,一 阵风箱声,母亲很快就用箕盘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做 孩子的就被打发着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们就偷偷溜回来,盼着客人是否 吃过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锅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困难的年月里, 纯白面条只是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包谷糁面,母亲差不多是 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和菜,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糁和菜了。那时少粮缺柴的,生活苦巴,我们做孩子的并不愁容 满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烦恼的是帮母亲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亲就收拾 磨子,在麦子里掺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种杂面,偌大的石磨她一个人推不动,就 要我和弟弟合推一个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头晕脑的发迷怔。
磨过一遍了,母亲在那里筛箩,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盘上瞌睡。母亲喊我们醒来再 推,我和弟弟总是说磨好了,母亲说再磨几遍,需要把麦麸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样 薄才肯结束。我和弟弟就同母亲吵,扔了磨棍怄气。母亲叹叹气,末了去敲邻家 的屋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来帮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声, 她还在求,说:“咱换换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帮你……孩子明日要上学,不 敢耽搁娃的课的。”瞧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 又把磨棍拿起来。母亲操持家里的吃穿琐碎事无巨细,而家里的大事,母亲是不 管的,一切由当教师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亲做主。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每次 寒暑假结束要进城,头一天夜里总是开家庭会,家庭会差不多是父亲主讲,要用 功学习呀,真诚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讲,古今历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奋斗的,直要 讲两三个小时。母亲就坐在一边,为父亲不住吸着的水烟袋卷纸媒,纸媒卷了好 多,便袖了手打盹。父亲最后说:“你妈还有啥说的”母亲一怔方清醒过来,父亲 就生气了:“瞧你,你竟能睡着!”训几句。母亲只是笑着,说:“你是老师能说, 我说啥呀”大家都笑笑,说天不早了,睡吧,就分头去睡。这当儿母亲却精神了, 去关院门,关猪圈,检查柜盖上的各种米面瓦罐是否盖严了,防备老鼠进去,然 后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后一个人去灶房为我包天明起来吃的素饺子。
父亲去世后,我原本立即接她来城里住,她不来,说父亲三年没过, 没过三年的亡人会有阳灵常常回来的,她得在家顿顿往灵牌前贡献饭莱。平日太 阳暖和的时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们抹花花牌,她们玩的是两分钱一个注 儿,每次出门就带两角钱三角钱,她塞在袜筒。她养过几只鸡,清早一开鸡棚, 一一要在鸡屁股里揣揣有没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赶回来收 拾产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鸡蛋,只要有人来家坐了,却总热惦着要烧煎水,煎水 里就卧荷包蛋。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总摘一些留给我,托人往城里带,没 人进城,她一直给我留着,“平爱吃酸果子”,她这话要唠叨好长时间, 梅李就留到彻底腐烂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学练了气功,我去看她,未说几句 话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让我喝一个瓶子里的凉水,不喝不行,问这是怎么啦, 她才说是气功师给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许就好了!” 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苹果橘子让我吃,说是信息果。我成不成为什么专家名人,母亲一向是不大理会的,她既不晓得我工 作的荣耀,我工作上的烦恼和苦闷也就不给她说。一部《废都》,国之内外怎样 风雨不止,我受怎样的赞誉和攻击,母亲未说过一句话。当知道我已孤单一人, 又病得入了院,她悲伤得落泪,要到城里来看我,弟妹不让她来,不领她,她气 得在家里骂这个骂那个,后来冒着风雪来了,她的眼睛已患了严重的疾病,却哭 着说:“我娃这是什么命啊!” 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受得,少年 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砭道上行走,因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 处是不能放下柴担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担的,从那时起我就练出了 一股韧劲。而现在最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伺候母亲!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是 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既不能照料母亲,反倒让母 亲还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把母亲送出医院,看着她上车要回 去了,我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给她,我说,钱是不能代替了孝顺的,但我如今 只能这样啊!母亲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钱收了,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 的衣领,摸摸我的脸,说我的胡子长了,用热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车。
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开始打吊针,我的眼 泪默默地流下来。
1993年11月27日草于病房。
关于贾平凹的哲理散文篇二:生活的一种 答友人书 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 又似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萤火, 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吃酒只备小盅,小盅浅醉,能推开人事、生计、狗咬、索账之恼。能 行乐,吟东坡“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以残墙补远山,以水盆 盛太阳,敲之熟铜声。能嘿嘿笑,笑到无声时已袒胸睡卧柳下。小儿知趣,待半 小时后以唾液蘸其双乳,凉透心臆即醒,自不误了上班。
出游踏无名山水,省却门票,不看人亦不被人看。脚往哪儿,路往哪 儿,喜瞧峋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硬。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却更远了,遂吸清新空气,意尽而归。归来自有文章作,不会与他人同,既可再次意游,又可 赚几个稿费。补回那一双龙须草鞋钱。
读闲杂书,不必规矩,坐也可,站也可,卧也可。偶向墙根,水蚀斑 驳,瞥一点而逮形象,即与书中人、物合,愈看愈肖。或听室外黄鹂,莺莺恰恰 能辨鸟语。
与人交,淡,淡至无味,而观知极味人。可邀来者游华山“朽朽桥头”, 敢亡命过之将“××到此一游”书于桥那边崖上者,不可近交。不爱惜自己性命焉能 爱人可暗示一女子寄求爱信,立即复函意欲去偷鸡摸狗者不交。接信不复冷若冰 霜者亦不交,心没同情岂有真心门前冷落,恰好,能植竹看风行,能养菊赏瘦, 能识雀爪文。七月长夏睡翻身觉,醒来能知“知了”声了之时。
养生不养猫,猫狐媚。不养蛐蛐儿,蛐蛐儿斗殴残忍。可养蜘蛛,清 晨见一丝斜挂檐前不必挑,明日便有纵横交错,复明日则网精美如妇人发罩。出 门望天,天有经纬而自检行为,朝露落雨后出日,银珠满缀,齐放光芒,一个太 阳生无数太阳。墙角有旧网亦不必扫,让灰尘蒙落,日久绳粗,如老树盘根,可 作立体壁画,读传统,读现代,常读常新。
要日记,就记梦。梦醒夜半,不可睁目,慢慢坐起回忆静伏人睡,梦 复续之。梦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凶杀,或作乐,或受苦,记其迹体验心境以 察现实,以我观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嚣烦尘世则自立。
出门挂锁,锁宜旧,旧锁能避蟊贼破损门;屋中箱柜可在锁孔插上钥 匙,贼来能保全箱柜完好。
关于贾平凹的哲理散文篇三:孤独地走向未来 好多人在说自己孤独,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受到 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些长啸, 如我们看到的兽。
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弱者奋斗的目的是转化为强者, 像蛹向蛾的转化,但一旦转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满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国 王是这样,名人是这样,巨富们的挣钱成了一种职业,种猪们的配种更不是为了 爱情。我见过相当多的郁郁寡欢者,也见过一些把皮肤和毛发弄得怪异的人, 似乎要做孤独,这不是孤独,是孤僻,他们想成为六月的麦子,却在仅长出一尺 余高就出穗孕粒,结的只是蝇子头般大的实。
每个行当里都有着孤独人,在文学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声名流布全 国,对他的诽谤也铺天盖地,他总是默默,宠辱不惊,过着日子和进行着写作, 但我知道他是孤独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说,“你想想,当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 盯着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却首先将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吗”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也没有停下来握一下我的手,突 然间泪流满脸。
“先生,先生……”我撵着他还要说。
“我并不孤独。”他说,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为我要成为他的知己,但我失败了,那他为什么要流泪呢,“我 并不孤独”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年后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书中的某一页上我读到了“圣贤庸 行,大人小心”八个字,我终于明白了,尘世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 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诽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 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 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
走向孤独的人难以接受怜悯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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