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 [范曾精美散文]

范曾精美散文

在这蕙莸杂处、五彩缤纷的表象里，我们会发现日本最杰出的画家们 自有在风云中立定精神的民族自信心和尊严。现代日本画的先导者横山大观，在 日本美术史上有无可争辩的地位，他的作品融合了西洋画的因素，但又表现了强 烈的日本画风。意趣单纯藉蕴而又极富装饰性，似乎成了日本画追索的目标，这 使日本画和重笔墨意造与传神的中国画及重客观写实和印象的西洋画分道扬镳。

它是把东方和西方绘画的精髓，熔铸之后的产物，黑格尔当初称东方的绘画为装 饰画，这个评论对现代的日本画似乎十分确切。

今天日本的画家中基本有两大类，用他们自己的分法称“日本画”家和 “洋”画家。像奥村土牛、东山魁夷、平山郁夫、加山又造、高山辰雄、桥本明治、 杉山宁及年轻一代的杰出画家下田义宽，都是极富盛名的“日本画”家。这在日本 的画坛上占着主流的统治地位。而如杰出的、视为国宝的梅原龙三郎，他本人是 雷诺阿的入室弟子，画风亦深受其老师的影响，又如写实主义大师小矶良平和以 华贵画风闻世的宫永岳彦，以点彩写实著称的西村龙介，咸称之为“洋”画家。洋 画家虽然不成日本画坛的主流，但他们作品价格照样赫然于世，地位也不亚于日 本画家，如画坛的怪杰池田满寿夫，近若干年来也使全日本为之疯魔。

日本画，可说是日本的国画，就像中国画我们简称为国画一样。东山 魁夷和平山郁夫是无可争议的代表。平山郁夫的作品是把东方古典浪漫主义的精 神和现代油画装饰风味以及日本传统特别巧妙的构图法结合起来的典范。平山郁夫的世界散发着东方古代文明的气息，有着宁静深邃的诗意和佛家的哲学理想。

《入涅扮槃幻想》是他的代表作。画释迦牟尼进入无生无灭的寂静之界，这就是 佛家所说的冥冥于无思无为而无不思无不为、不可思议之境界。我不能假设平山 先生的本意，但我想这可能是他对极度繁荣的尘世的厌倦，从而走向内心解脱的 一种表现吧。他的《求法高僧东归图》、《天堂苑树》、《野鹿苑的释迦》都是 同样的意境，连他画的寺庙建筑如《斑鸠里曼茶罗》、《唐招提寺之夜》、《东 大寺大佛殿远望》都弥漫着神秘的宗教气氛，使人肃然起敬。他的人道主义倾向， 则体现于他的有关丝绸之路的一系列鸿篇巨制之中。东山魁夷的作品是入世的， 即使他画的寺庙壁障如《涛声》和《山云》也是充满了人间的清新空气的，不像 平山那样庄严冷逸，而给人以亲切之感，意境既浓烈而又纯净，代表作《道》、 《秋翳》、《倒影》、《雪原谱》、《漓江暮色》，都是大自然的赞歌，是充满 装饰性的典型日本画风。平山郁夫先生的高足下田义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的画生机勃勃，气宇轩昂，把高度的写实主义技巧寄寓于理想化的装饰趣味之 中，别开生面。在日本画家中异军突起，势不可挡的人物是加山又造，他的画奇 趣横生，而以人体写生最称精绝。在日本画中还有一部分知名画家，风格似乎比 较接近中国宋院体画，如尚村松篁、山口华杨和大野俶嵩，用笔绵密严谨，出规 入矩，造型却富时代气息。

在日本画中美人画是一大类别，颇似中国的仕女画，特别提到已故的 伊东深水和竹久梦二。他们描写女性的优美、闲静和纯良，伊东深水技法精到， 一丝不苟，竹久梦二则随心所欲，天籁自鸣，他们都注重描述女子的情态，而不 像中国的仕女画家热心于知名知姓的名媛闺秀或巾帼英豪。

在日本的高等美术学院中，日本画的教学已形成了严格的体系。铅笔 写生和西洋素描画法，从观念上大不相同，日本注重描述事物的本身结构和深浅 的变化，几乎不画特定光源的投影、反光和环境的复杂变化。线描和工笔重彩的 临摹，则几乎和中国美术学院授课的方法一致。平山郁夫先生带我参观他的研究 生的画室，他们正在临摹古典壁画作品，临摹极其认真，速度也很缓慢。平山先 生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主观臆造的成分渗入临摹作品之中，这是最严格的复制，连 壁画上的一个偶然的裂纹或残迹也得照样画下来，所以学生的作业几乎达到乱真 的地步，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纸片翻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以为中国高等艺术院 校中，有些学生到敦煌去，浮光掠影的观察古代画师的杰作，然后画出一些自己 所理解的敦煌，与古人审美趣味大相径庭。我想，在学习过程中不甘作一个笨人， 那么他也很难在未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聪颖之士。纯粹学中国画的画家已很少见，日本镰仓、室町王朝时曾出现过水墨 画的鼎盛期，产生了雪舟这样的大画家，绝似南宋马远的风格，但自明治维新之 后，日本提倡日本画，完全循迹中国画的倾向已不为艺坛所重视。现在高等美术 院校中还有水墨画课，但仅作为辅助性的科目。至于在日本人心目中，对南画(即 中国画)尤其所谓“禅画”，还是深心倾慕的，认为禅画达到了幽玄高逸的境界， 所以像中国五代石恪，南宋粱楷、牧溪都被奉为大师，为历代日本画家所景仰。

日本普通人民都欣赏比较写实的作品，因此无论“日本画”家或“洋”画 家，总是在具象中寄寓抽象的意义。现代派在日本已到山穷水尽、无人问津的地 步。在大阪的现代美术馆，门可罗雀，观众之少到了惊人的地步。我去的那天， 观众只有一个人，便是我。陪我的日本翻译是大学毕业生，我问他：“看得懂吗” 他摇摇头。我又问：“日本普通老百姓喜欢吗”他也摇摇头。我尽量排除自己的偏 见去欣赏它们，但我看到一只球鞋，放在工艺精美的陈列柜中，或一堆杂乱无章 的铁丝称是名雕师的杰作时，我对这些嘲弄人类智慧的恶作剧，实在无法恭维， 我想艺术一但失去了观众，它的存在价值也就等于零。

在自己的民族基础之上，按照自己民族的方向前进，这是每一个有志 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艺术家的使命。只有重视本民族的愿望、理想、文化传 统和审美趣味，艺术家的作品才能如生命之树，长青不败，这样的作品才具有了 世界的意义。日本画是如此，中国画也是如此。

范曾当代散文：机场有惊 一九九一年深秋我赴台展览，在中正机场发生了一件丑恶的闹剧，一 个曾经卖过范曾假画的画廊老板大打出手，我闪过之后，却击倒王效兰女士，这 个人就是高雄名人画廊老板胡云鹏。为澄清事件始末，今略述来龙去脉如下：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五日至十六日，在台湾画廊史上出现过一件众所周 知的丑闻，即高雄名人画廊展出《范曾画展》十二幅。当我看到他们所刊登在台 湾《艺术家》杂志一六二期之广告和插页的四幅假画时，我怒不可遏，当即打电 话给高雄名人画廊，接电话的正是老板胡云鹏。我抗议其丑行，并命其关闭画展。

然而对方除虚与委蛇之外，画展照开。

假画掀起风暴 后来才知道，展览会的十二幅由胡登峰提供给名人画廊的范曾画作，完全是假画，胡云鹏眼力不济，当时有上当的可能。如果胡云鹏不是被钱蒙了心， 他当时应该听我的话。

然而，胡云鹏一失足成千古恨，错误地走下去，拒绝我的警告后，胡 云鹏所做的一切是用十个谎言来圆最初的一个谎言，所谓“死鸭子嘴硬”，其实心 中是很空虚的。他自作聪明的以为经济不遭损失的最佳选择是与胡登峰一路走到 黑，坚持他们展出的是真画，我却反成了“指真为假”的骗子，其间二胡联手，是 其蜜月阶段，在台湾新闻界翻云覆雨，做尽手脚，前后逾半年之久，最精彩的“杰 作”是十一月十七日《太平洋日报》上刊出了一张胡登峰假造的照片，范曾正在 画一幅名人画廊所展出的假画《松下高士图》，剪接技巧十分恶劣，虽向壁作画 却运斤于画外。与此同时，胡登峰暗示胡云鹏，最后的杀手锏，是所有的画上都 有范曾的指纹印。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感，胡云鹏急匆匆从日本日贩株式会社， 买回一些我的原作，为掩盖一九八八年十一月的假画丑闻于一九八九年五月一日 至十九日推出《范曾真“假”画特展》，他在假字上括以引号，说明半年前的画展 也是真画，然而事有未可逆料者，展览未成而遭“雅贼”黑金城所窃。

在被窃案发生之前，二胡闹翻，正应了“以利合者必以利分”之古训， 从胡云鹏的“郑重声明”中可以看到，大概一直跳跃幕前的胡登峰觊觎来自日本的 一批真迹，并冒为名人画廊职员或自认胡云鹏为同宗。此时胡云鹏已明白去年确 实上了胡登峰的当，因为那“杀手锏”的范曾指纹，原来被验证是胡登峰手上的， 这个丑闻一出，胡云鹏招架不住，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五日的《范曾画展》，当然 全为赝品无疑，而一年多来他与胡登峰的前后电视连续丑剧已昭然大白于天下。

丑恶卑鄙的手段 胡云鹏汲汲乎北上见我，为的是表面上向我赔礼道歉，实际上想虚晃 一枪，回台湾作新一波的新闻作秀。果然，在向我痛哭流涕“深自悔悟”之后，(他 的这些丑态在北京天津均有证人)回台竟大肆宣传，范曾改口，恢复了“名人画廊” 的清白。其实一九八八年的《范曾画展》是没有什么清白可还的，二胡当初的勾 结，沆瀣一气，和后来的一切翻云覆雨手段很丑恶、很卑鄙。你从日贩株式会社 买的画当然是真的，也不需要证明，你所盗版印刷的《范曾中国人物画》上都有 图录可证，不必用此来掩盖你卖假画的行为。身上有真美金，不意味曾用假钞的 劣迹不存在。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胡云鹏在中正机场的表演何等的丑恶，第二天 全世界华人报纸都有他动粗的照片，新闻作秀的结果是欲盖弥彰，贻笑大方。范曾当代散文：人类的益友 巴黎是各色皮肤人种聚居的通都大邑，同时也是世界所有品种狗争奇 斗胜的博览所在。走上街头，带着口套的恶犬、穿着背心的宠犬、硕大无朋的獒 犬、面貌奇丑的怪犬、娇贵的牧羊犬、凶悍的沙皮犬···无奇不有。有的锁以铁链， 有的系以皮带，人们高呼着，狗们吠叫着，狗为优雅的巴黎带来充实和活力。高 贵华丽的古典建筑下，少不了狗屎的点缀，而幽默的法国人称，左脚踩屎，宦途 顺畅;右脚踩屎，财神临门。总之，狗在巴黎百无禁忌，绝无过错，咬伤人，主 人罚款，而狗逍遥法外。

人类的“挚友” 狗是孤独老人的忠实伴侣，是少妇美女的贴身保镖，是盲人的拐杖， 是漂流者的挚友。全世界的狗无论大小、美丑、凶柔、智拙，都有着天下任何动 物无可比拟的忠实。这种遗传因子，从石器时代以至今天，万古不泯。至于主人 的地位、身份、人品、性格等等，它都绝不挑剔。只要你是它的主人，便是它的 上帝，它与上帝同在，上帝赐予它生命的权利，它也生死以之，死忠死节。

在巴黎，狗的书，狗的杂志，狗的俱乐部，狗的食品店、美容所，狗 的医院、学校可称得上世界之最。最妙的是有学识渊博的狗的心理学家，这已成 为一种备受尊重的职业，一种列入正是学科的专长。

法国人爱狗，难道只为了它们能够摇尾求宠，会看门守卫不，狗在法 国的地位，是由于它们的种种历史动迹和传说得以巩固，狗的品格有时竟使人羞 赧呢。

在德国法西斯侵凌法兰西的日子里，在一个小城，有一位赴前线的军 人，是一位孤独的青年，在火车站和他的爱犬的分别，竟成了永诀。年轻人战死 疆场，而这只爱犬，每天在列车入站时，都准时前往迎接旧主，从没有一个班次 遗漏。几年过去，犬亦忧郁衰老，最后死于车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城和这个不 知名的村子，有一座小坟，埋葬着这只犬，人们说，这其中埋葬的是一出人间所 无的悲剧，一段生灵忠贞不移的挚爱。

人们还说，在一场中世纪的激烈残酷的战伐中，法国高汉特城堡里久 经鏖战的将士疲困不堪，只有五十只护城的狼犬目不闭睫地守卫着，亦用它们的 爪牙对付偷袭敌军的刀戟，最后四十九只战死，剩下的一只回奔去叫醒它们的主人，战士们奋起顽抗，沫血饮泣，终于在黎明前转败为胜，为了这条拯救城堡的 义犬，它生前尊贵，佩以银质项圈，死后哀荣，树以巨石丰碑。

我的“美男子” 我也养了一条名贵的沙皮犬，其貌怪异，永远皱眉，大有“生年不满 百，常怀千岁忧”的怀抱，我为它取名“美男子”。除去见外人按铃便狂吠，见主 人归来则摇尾外，还看不出它有多少足可与其先贤媲美的品质。绝对的笨，但绝 对的忠诚，而且口极大、齿至利，在杰克·伦敦的《白牙》一书中，最后与白牙 背水决一，且欲置白牙于死地的斗犬，便近乎这种沙皮犬。我唯一看到它与古角 斗士相似的品格是，当我孑然牵着它在小镇徐行时，它每犬必斗，所有的狗都躲 避它，连一只德国“黑背”大狼犬也落荒而逃。第一是它声音洪亮，合乎“犬吠如 豹”的古语，第二是它貌凶，狗们不知它为何方神圣，敬鬼神而远之。

我在天涯漂流，只有它皱着眉，忧伤的对着我，相看两不厌，似乎告 诉我：“岂曰无友与子同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