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杀死祥林嫂的凶手?这是人们在阅读《祝福》时比 较关心的问题,也是人们探讨较多的问题。有评论者认为鲁 镇上所有的人都参与了对祥林嫂的谋杀。《祝福》中的人物 对祥林嫂没有正襟危坐的审判,没有令人发指的暴行实施, 更没有血淋淋的屠刀相向,甚至没有狰狞、邪恶面目相对, 也没有恶语相加。小说中的人们或面孔庄重温良或带着笑影, 如何就可以置祥林嫂于死地呢? 先看鲁镇最具“影响力”的人物——鲁四老爷。他对祥 林嫂的态度“俨然”而宽恕。祥林嫂第一次到鲁四老爷家的 时候,他虽忌讳祥林嫂是寡妇,并因此“皱了皱眉”,但对 祥林嫂并没有太大的不满。祥林嫂第一次死了丈夫,虽不吉 利,但在鲁四老爷看来并没有伤风败俗(指败坏风俗,多用 来谴责道德败坏)①。因此对祥林嫂并不鄙夷,也没有认为 她不干不净。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可以煮福礼,“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 竟没有添短工”。
祥林嫂再次丧夫并且死了孩子,第二次到鲁家的时候, 鲁四老爷虽“照例皱过眉”,但仍没有激烈地反对四婶收留 祥林嫂,只是暗中告诫四婶,“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 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对祥林嫂并没有过激的表现。鲁四老爷在祭祀的时候十分在 意祥林嫂的身份,他的理由很简单:“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 怜,但是败坏风俗的。” 鲁镇人可以容忍祥林嫂是个寡妇,却不能容忍她再嫁。
封建宗法或封建礼教要求妇女“从一而终”,不但在丈夫生 前要贞节,死后还要为丈夫守节。理学家认为妇女“饿死事 小,失节事大”,寡妇改嫁就是失节。宋明理学主张:妇女 要守节操,好女不嫁二夫。祥林嫂再嫁于社会而言是伤风败 俗,于她自己是一世也无法洗刷的罪名,是伴随一生的耻辱。
鲁四老爷也不能免俗,他收留一个被众人认为伤风败俗的人, 已经承担了一定的社会压力;
何况在鲁四老爷家最重大的事 件是祭祀,祭祀仪式虔诚、庄重、严肃。他忌讳“不干净” 的祥林嫂“沾手”祭品,也是在遵从社会风俗。
祥林嫂被婆婆抢走,鲁四老爷愤愤地说“可恶,然而 ……”鲁四老爷说“可恶”是因为自家的名义受到了损害, 在鲁镇丢了面子;
“然而……”就“风俗”而论,他又认为 祥林嫂被婆家带走是天经地义的,只好说“然而”忍气吞声了。
再看四婶这个人物。如果对四婶说是她害了祥林嫂,四 婶一定会为自己鸣冤叫屈。四婶对待祥林嫂显得同情有加, 小说中的人们都认为回头人出嫁是一种耻辱,而四婶两次不 顾四叔“皱眉”,留下祥林嫂。后来听说祥林嫂的婆婆逼迫 祥林嫂再嫁,四婶还感到惊奇,说“这样的婆婆”,并一直 追问打听祥林嫂的情况。祥林嫂第二次来鲁家时,四婶虽然 起初有些踌躇,可听了祥林嫂的不幸遭遇,“眼圈红了”, 滴下了同情的眼泪,就是后来在祭祀的时候也只是“慌忙” 地说“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你放着罢,我来拿”。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对祥林嫂说难听的话。四婶三次“慌忙” 地阻止祥林嫂动祭祀用品,且一次比一次更担心,她也怕得 罪了祖宗,受到惩罚,内心怀有万分的恐惧。她对祥林嫂的 态度也是出于从俗的心理,也都是“情理之中”的反应。
柳妈这个吃素不杀生的善女人,关照祥林嫂到土地庙里 去捐一条门槛,当作替身,赎了这一世的大罪名。虽然诡秘, 但她给祥林嫂拿这个主意,也是出于对祥林嫂的关心。
鲁镇的人们咀嚼赏鉴直至烦厌和唾弃祥林嫂的悲哀,虽 然他们的“笑影”让祥林嫂“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但 似乎还不具有足以杀人的威力。
而四叔、四婶、柳妈及鲁镇其他人对祥林嫂喜好、厌弃 的态度变化无不与鲁镇的风俗相关。其实,在鲁镇人的眼中, 祥林嫂最大的罪过就是嫁了第二个男人,她触犯的不是法律,破坏的不是制度,而是“伤风败俗”(“风俗”是社会上长 期形成的风尚、礼节、习惯)。祥林嫂败坏了人们自觉遵奉 的风俗,自然要受到人们的厌弃,承受来自社会包括她自己 的道德压力。
而这种风俗的力量比制度的约束、法律的制裁更可怕, 更具有杀伤力和毁灭人性的力量。因为,风俗在人们的社会 生活中是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残暴的封建制度及礼教正 是变形为全社会遵奉的风俗,变成了无形的强大的社会力量, 充斥于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时时处处弥漫于人们呼吸的空 气里,使人无所防范,无所避匿。
“祝福”是鲁镇的一种风俗;
女人们只能做祭祀的准备, 不能参与祭祀祖宗的仪式是习俗;
女子丧夫不好再改嫁是习 俗;
人死了要说“老了”是习俗;
丈夫死后,一切要听婆婆 的是习俗;
捐门槛赎罪是习俗……年年如此,由来已久;
家 家如此,人人深信不疑。全鲁镇的人都“照例”相信鬼神, 无一例外,这一切是“照例”承袭下来的,人们习以为常共 同遵奉的游戏规则(习俗),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封建专制制度由外在强制的力量转化为世俗的观念与 道德力量,乃至成为人们内在的精神支柱和道德标准,因而 使来自外部的暴力虐杀“进化”为内在灵魂的自觉戕害。封 建制度戴上了“风俗”的“面谱”,“风俗”便成为杀人的 工具。正因如此,害人者既不感到于心有愧,也不以为自己 伤天害理,更不觉得自己害了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
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② 因而,鲁四老爷“俨然”地说祥林嫂“败坏风俗”无疑 等于对她进行了无情的宣判;
四婶多次“慌忙”地阻止祥林 嫂动祭品,就如同对她施了炮烙之刑;
柳妈诡秘的“关心” 更是雪上加霜;
鲁镇人们又尖又冷的笑影便如刀似剑了。
鲁迅先生正是看到残酷与血腥的封建制度、封建礼教在 社会生活中变形为人们广泛遵从崇尚的“风俗”,道貌岸然、 “庄严神圣”地害死了“祥林嫂”。他通过祥林嫂被吃掉的 过程,形象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带着“风俗”的脸谱,给人以 慢性的又置人死地的戕害的本质;
展现出封建礼教以“风俗” 的面目对人造成的损害:它时时刻刻地把毒液渗入人的骨髓, 于无声无息中把每个人的灵魂腌制饱透。这毒害犹如鲁镇 “祝福”祭祀时的烟雾一般浓重,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它无 处不在,无时不在。
鲁迅在《祝福》中不仅揭露了封建社会礼教吃人的本质, 还“要除去(它)虚伪的脸谱”③,将其虚伪的形象呈现于 读者的面前:中国封建制度、吃人的礼教纲常都是以“仁义 道德”为标榜的。其目的在于“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 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 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要人类都 受正当的幸福”。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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