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飞花坠叶,作因缘观”,本书主要机缘有俩。2002年,蒙刘广安先生推 荐,有幸受教于李贵连先生。李教授是晚清修律大臣沈家本的隔世知己,为中国 法学界复原了沈家本这一中国近代法律史上的枢纽人物,展示了晚清法律改革波 澜壮阔的历史画面。燕园三年,见贤思齐,我萌发了研究沈氏周围法政人物之兴 趣。2003年,万静波等人的《被遗忘30年的法律精英》文章,围绕着《英美法词 典》的编纂历程,讲述了一批东吴大学(1900年创建于苏州的私立大学)法学院老 人们可歌可泣的故事,引起广泛关注。在此前后,我曾数次拜访该词典的总审订 潘汉典先生,潘老淡泊宁静的君子风范、精益求精的学术态度让人钦慕,拨动我 深入理解那个时代中人之心弦。
“回首向来萧瑟处”,10余年间,关注了10位人物,完成本书,只是涉 及了近代法律人群体小小的侧影。尽管集腋未必成裘,惟仍可慰怀的是,我坚持 研究初衷,基本完成每一至两年研究一人的计划目标。
在此文中与学子分享其中两位大学的治学故事。一位是何炳棣老师, 做学问选题时不做第二等题目;一位是潘汉典先生,做学问方法上孜孜不倦用“钝 功”,令人仰止。
何炳棣:“不管搞哪一行,千万不要作第二等的题目” 2010年5月13日下午,何炳棣先生莅临清华,做《国史上的“大事因缘” 解谜——从重建秦墨史实入手》讲座。入座始定,我发现有一老者坐轮椅,由人 陪同而至,似乎是数学家林家翘先生(后得确认)。林氏所谓“不管搞哪一行,千万 不要作第二等的题目”,是何先生心目中清华精神的最佳代表。至此已感觉到今 天除了演讲者之外,还会有一些重量级人物到场。与一般讲座不同,主办方很细 心地准备了何先生演讲的论文发给大家,面对这份长达43页、渊博严谨的雄文, 结合之前讲座通告时详细的内容说明,足可证今天的演讲,绝非应景。
讲座首先由杨振宁先生致辞,杨氏称何炳棣先生是“以近代方法研究中国历史的第一人”,我想此处应该是指何先生以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的方法 研究中国历史之故。杨先生同时介绍一典故:“两人在台北某次讲座时,何炳棣 曾专门提及当年考取第六届庚款留美,其分数要比杨振宁高2.5分。”引来台下笑 声一片。非常有意思的是,何炳棣先生可能因耳背没有听到此段介绍,在结束讲 座时,仍再提2.5分一事。其实两人当年的科目一为西洋史,一为物理学,在每 科只录取一人的时代,无疑皆是本专业中全国的最优秀者,这样“在意”的横向比 较,也折射出当时打分的严肃严谨和何氏旺盛、甚至老而弥坚的好强之心。
讲座开始,何先生首先纠正论文中的打印错误,甚是严谨。他以陈寅 恪在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特别提出的“佛教经典言‘佛为一大事因 缘出现于世’”为引子,认为其本人心目中国史上的大事,是秦专制集权大帝国的 建立及其传衍,其间的“大事因缘”是墨者竭忠尽智协助秦国完成统一大业,而本 身却消溶于时代政治洪流之中。
墨家与秦帝国的关系这与以往认为秦在孝公时期,任用法家的商鞅实 施变法,奠定其强盛基础的通说显然不同,马上引发听者的兴趣。何先生通过对 墨家巨子的详细考证,在梳理其谱系的同时,认为墨者在城防及军械发明上的专 业技能,严格的纪律操守,扶弱抑强、视死如归的高尚道德感,与当时孝公之父, 早年曾被流放为人质,坎坷即位后面临强魏觊觎威胁,力图富国强兵的秦献公一 拍即合。正是在献公时代,墨者入秦,秦献公除了在军事城防上委之以重职外, 当时所推行军政合一什伍之制的户籍改革及相应的连坐制度,也与墨家“尚同” 的政治理念及相关主张的影响密切相关。
所以,秦献公和墨者的风云际会,才是秦由弱转强的枢纽阶段。但墨 者清教徒般的理想甚高,常人难以接受;秦国由防御型转为侵略型国家,与墨者 “非攻”的良心信念冲突;墨者的专业技能,也被新型的官僚制度所汲取利用却无 法彰显其名。这段特殊因缘,终于以墨者泯然于历史的结局收场,坊间也多是仅 知孝公,归功商鞅了。因此,何先生以饱含感情的话语结尾:“墨者原有兼爱非 攻无私救世的清补良药,竟被时代巨变无情地化为本身生命的强酸消溶剂——这 是国史和人类史上值得讴歌赞叹的永恒悲剧。” 当其说出结论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这种譬喻,很可能与何氏当年 曾读过化学专业有关,尽管后来由化学转历史,年轻时的专业影响,还是会在关 键词显示一二。
何先生进入学界时,西方学术圈存在着对华人学者的有色眼镜,他在加拿大执教期间,利用假期到美国东部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开展研究。每每在闭 馆后吸进第一口清新夜气,仰望着白玉般晶莹雄瑰的国会建筑群,内心发出狮子 之吼:“看谁的著作真配藏之名山!” 在做学问的方法上,他打破学科界域,多元方法融会贯通。他的本业 是历史学,但也可谓广义的法学家,其在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课程口试中就展示了 对法学方面的素养。他还自修自然科学,研究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在晚年对 先秦思想的研究,则利用了史学传统的考据功夫。
何先生崇尚扎硬寨,打死仗,来攻坚学术宏大课题难题。他研究视野 宏大,对人口史、社会阶层流动、土地数量、文化起源等都做出杰出贡献。而这 些研究,乃建立在日复一日对浩瀚资料爬罗剔抉的坚实基础之上。一个鲜明的例 证就是他对明清社会阶层流动的研究,包括了对1.5万名明清进士和2.4万名晚清 举人与特种贡生家世背景进行统计分析。
“选第一流的题目,做第一流的学问”,这就是何炳棣先生的故事。
潘汉典:“钝功” 1920年潘汉典出生于广东汕头。他的父亲曾是汕头的检察官,后感到 检察官不能很好地为民伸冤,遂离职做律师,并被选为当地律师公会的主席。法 律所寄寓的公平正义理念,在其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 量在驱使着他走上法学之路。
1940年,潘先生进入东吴大学学习法律。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正处于 内忧外患之中。日寇入侵,上海沦陷后,东吴大学法学院曾假租界一隅之地得以 幸存。但在日美关系交恶以后(东吴大学法科为美国人兰金创立),东吴大学迁往 重庆,留在上海的法学院,改称“中国比较法学院”,坚持了下来。作为一个有强 烈的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生活在国家积贫积弱的年代,内心所受的煎熬可想 而知。在众多的强国之路中,潘先生选择的是一条法律之径,原因在于他认为:
法律可以坚持社会正义,主张人权,对现代社会的重要性不亚于军事的作用。此 时的潘先生,因为博学而被同学称为“潘博士”。
从东吴毕业后,潘先生到中南银行担任法律顾问。随着抗战胜利,东 吴大学开始招研究生,1946年,他又回到学校,开始了他的研究生生涯。在大学 期间,潘先生已经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的思想,1947年,日本著名学者平野义太郎的《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论与法律》一书进入了先生的世界。马、恩用经 济、政治的观点对法律进行全面、深刻的论述很快就获得了这个喜爱法理学的年 轻人的认同。而此时的国民党政府,因为贪污和腐败已经失去了爱国青年的心。
在1949年,潘先生本来可以到耶鲁大学法学院深造,但由于美国支持国民党,他 毅然放弃了这个机会,留在国内参加新中国的法制建设。
潘先生是个语言的大师,精通德、法、日、俄、意、英六门外语。外 语的优势和时代的特殊性,使得他更多地通过翻译工作,为中国的法治事业鼓与 呼。他翻译了恩格斯的部分著作和各国宪法文本,为新中国各个时期宪法的制定 提供了大量的参考资料。他参与《政法译丛》,主持《法学译丛》、《比较法研 究》等刊物,介绍外国法律制度与法律理论,当代中国法学界所熟悉的德沃金、 富勒等学者,比较法、法律文化等概念学说,正是通过他的翻译而为人所知。他 担任《英美法词典》的总审订一职,和一班东吴老人与法学新人,创造了中国法 学翻译史上的一个奇迹。作为中国政法大学比较法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在2001 年法大50周年校庆之际,潘先生被授予“学科建设开创者”的荣誉,是对他最好的 肯定。
潘先生学习外语的动机非常单纯,一是为了学习先进的东西,比如对 德语的学习,那是因为他在东吴大学时看到那时很多民法书都引用日本人的著作, 而日本的民法更多地源自德国,所以他想为何不直接学习德国人的东西呢 对俄 语的学习也是如此。另一原因是为了排除歧义,达到真正了解。比如对意大利语 的学习,就是他为了翻译马基雅维里《君主论》。这本名著的翻译跨越了近30 年的光阴,四易其稿,伴随的是他对意大利语的了解乃至精通。语言的学习不排 除天赋的因素,但对一门乃至数门外语的精通也许更需要一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 的纯朴心灵,以及那孜孜不倦的“钝功”。和潘先生一起编写《英汉法词典》的薛 波曾讲到,即便在他对某个词条很有把握的情况下,潘汉典仍要他拿来不同词典, 反复推敲,再三求证,尤其对单词的不常用的用法,更要仔细比较,慎之又慎。
往往词条中的某一个单词,就要花去一两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而结果往往证明 潘先生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薛波描述道:“潘先生看外文书很慢,对一个封面都 要端详很久。”恰是一个学者的严谨求实精神的深刻写照。
潘汉典先生恬静淡泊,不求名利,不事权贵,不媚世俗,以他那童真 般的执着信念追求并实现着其人生的价值。
一生求索惟公正、人品文品入清流,这就是法学翻译家潘汉典先生的 故事。作者:陈新宇(清华大学) 来源:大学生 2016年7期
扩展阅读文章
推荐阅读文章
推荐内容
钻爱网 www.zuanai.cn
Copyright © 2002-2018 . 钻爱网 版权所有 湘ICP备12008529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