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便看见一个 静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 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 也认得一些星星,好像它们就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我躺在舱面上, 仰望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 这样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 的周围飞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 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这时我忘记了一切。
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 怀里了。
有一夜,那个在哥伦波上船的英国人指给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 着:那四颗明亮的星是头,下面的几颗是身子,这几颗是手,那几颗是腿和脚, 还有三颗星算是腰带。经他这一番指点,我果然看清楚了那个天上的巨人。看, 那个巨人还在跑呢! 推荐:
巴金爱尔克的灯光散文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
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 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
还是 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 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 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 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 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 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 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回 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
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 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 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吧。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
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 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 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 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 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自 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 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 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 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个 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作过她丈夫 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 地向下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 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 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 梦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 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 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 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 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 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 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
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 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 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 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 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 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 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 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 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 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 的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 下的东西吧。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 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 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我很奇怪, 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 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 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 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长宜子孙”,我恨不 能削去这四个宇!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
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 !“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 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 里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 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 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 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 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 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 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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