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论的角度审视,教育学本体存在的定性研究接 踵了古希腊哲人形而上学的脚步,认为世界的本原是自然万 物最一般、最普遍的“共相”。柏拉图把世界划分为现象世 界与本体世界,极力主张通过形而上学的思辨去寻求事物的 本质,从而探寻本体的存在。在他看来,对现象世界的感知 所形成的经验是不可靠的,而通过思辨探测本体的世界才会 获得超感觉、超经验的“知识”,这就开启了本体存在研究 范式的钥匙,同时也关闭了“现象”、“直觉”、“经验” 与本体存在关联的大门。亚里士多德继承其衣钵,将本体存 在划分到“形式”的范畴,极力推崇“其所是之是”而指斥 “其所是”之“质料”。欧洲中世纪的唯实论认为共相先于 殊相,奥古斯丁与托马斯崇尚上帝的天国而鄙视世俗的人间, 认为先验的理念胜于后天的经验,笛卡儿与黑格尔更是将理 性主义传统推向极端。他们奉行理性主义价值观并以线性的 逻辑推理、确证世界本体的存在。教育学诞生之时正是理性 主义本体存在的高峰,受此影响的教育学本体存在只能是探究教育“是者”所以为“是者”之“是”,其瞩目的焦点也 只能是教育的定在与恒有。这就导致教育学研究成为探究教 育终极存在之学,其价值取向自然忽视教育现象的丰富性, 把复杂的教育生活抽象化而追逐永恒的本体存在。
我国是一个重视教育的文明古国,尽管拥有丰富的教 育思想资源,但受传统诗意文化的影响,教育学处于形象的 说理与情景的描述阶段,还不足以构成一门相对系统的学科 或课程。受近代认识论启蒙思想的影响,先是由有着留学日 本背景的有识之士,如王国维等引介日本的教育学,然后由 留学欧美的归国学子逐步引进西方的教育学。作为培养教师 的独立学科,无论是日本的教育学还是欧美的教育学,其实 质都是以赫尔巴特教育学为基础构成的理性主义教育学。赫 尔巴特教育学遵循心理学科学主义研究的原则,以归纳法和 演绎法为基本方法,尝试从某一概念或者范畴出发演绎科学 教育学体系内容,构筑逻辑严密的“目的—手段”工具理性 思维模式的教育学体系。
从政治论的视角审视,教育学本体存在的本原归属于 国家意志。尽管其也关注教育学的工具或手段价值,但教育 的工具或手段是以教育与政治思想、经济、文化等“关系” 为本位的。其中凯洛夫的教育学就是在社会主义政治思想范 导下,遵循“立场、观点和方法”的研究原则构建的教育学 内容体系。该体系深刻地影响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教育学研 究。研究者也曾对教育的本质有过“上层建筑”、“生产力”、“社会实践活动”、“心理的社会化”以及“中性本质”等 论争,但研究的思想始终与政治保持高度的统一性,致使很 长一段时间以来,教育学体系的探索出现高度的雷同,遵循 的基本原则就是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 动相结合、加强党对教育工作的领导”的政治立场。
无论是以“本体存在”来确证教育的本体价值,还是 以“国家意志”去演绎教育的根本属性,从宏大历史叙事视 角看,本也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从学科研究的逻辑看, 探究教育本体问题首先应从存在论入手,确定何者为第一性 的问题。然后才应从认识论和价值论角度来反思教育本体的 终极认识和终极价值的问题。认识论者先是假定教育现象中 存在着绝对的真理和客观的实体,然后,通过以定性的、思 辨的研究范式为主导,习惯于从哲学的、逻辑的和社会的角 度寻求事物中存在的普遍真理,去认识和思考教育的本体存 在,获得普遍知识,在此基础上去指导教育实践并以此为根 基进行教育价值的判断。政治论以价值论为理论根基,习惯 凭借政策文本的解读以及社会生活的事实判断去假定价值 论的政治工具本体,然后,借助认识论去推导本体论的本体 假设,在此基础上去规范教育实践。
从本体论立场来看,无论从认识论还是从政治论推导 出来的教育本体存在,都是被决定的、被规定的、被建构的, 是原理的推论。其结果就是促使教育的本体存在处于“无根 漂浮的状态”,或者处于“外假于政治思想”的状态。由于缺乏自我稳定的根基,自然无法进行有力的自我确证。这不 仅遮蔽了教育存在的本体价值,同时也导致教育实践与教育 理论的二元对立。教育实践往往成为对某种教育原理或经验 事实的验证,成为教育理论的客体、附庸,教育学自然成为 单向度传输教育规则、定理等先在知识的“唯理”学科。
二、回到原点:人的生成性本质与教育本质的生成 教育是人为的,更是为人的。探寻教育的本体存在, 应该回到人的教育这一原点上。而人的探究,首先是从本质 开始的。“本质(essence)”在哲学上与“现象(phenomenon)” 相对,组成辩证法的一对范畴。本质是事物的内部联系,它 由事物的内在矛盾所规定,是事物比较深刻的和稳定的方面。
现象是本质在各个方面的外部表现,是事物比较表面的、零 散的和多变的方面。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过程是“从现象到本 质,从不甚深刻的本质到更深刻的、本质的、深化的、无限 的过程”[3]。根据这一解释,我们能够推导出事物的本质 是指事物的根本性质,是组成事物基本要素之间的内部联系。
那么,如何探究教育的本质?从哲学的角度出发,首 先必须探究人的存在与教育的关系,而教育是社会存在的产 物,因此,探究人与社会的关系就成为探究教育本质的首要 选择。人是自然存在物,具有吃、喝、性行为等自然属性, 这是客观事实。但这种自然属性与一般动物的自然属性不同, 具有社会的表现形式。因为人的这些自然需要无一不和其他 活动保持紧密的联系,尤其受生产劳动的制约。马克思指出:如果这些自然的机能脱离了人的其他活动,并使它们成 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种抽象中,它们就 是动物的机能,人也就沦落为一般的动物[4]。因此,人的 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与其说人是自然的存在物, 不如说人是自然人化的动物,是社会的存在物。
作为社会存在物,人是一个未完成的存在。人在社会 化的过程中充满着随机性、复杂性和偶然性,他的社会化活 动不可能按照任何预定的模型去锻造,也不可能只是对社会 规则的简单接受。“自然把尚未完成的人放在世界中,它没 有对人作出最后的限定,在一定程度上给他留下了未确定 性。”[5]人以自身的不确定性和“自然、社会与自我”这 三个世界的碰撞、融合、发展,自然会生成许多新的不确定 性,正是这些新的不确定性因素才使人成为生活世界的斗士, 时时充满生命的张力去处理“人与自然、社会、自我”的关 系,去适应社会对他的期待和要求,同时又对社会规则进行 创造性的解读,追求更新的不确定性,期待到达相对理想的 境界,成为理想的自我存在。因此,人的“生活世界”原本 就是生成性的。这意味着那种试图用纯认知的方式去审视、 梳理“生活世界”中的教育事件,提出统摄性的要求、条理、 规则去规范、控制学生行为的时候,都可能出现使教育应然 变成“当然、当是”的局面。其次,人的存在不是一个孤立 的存在,在其成长过程中,总要与其得以存身的自然、社会 其他存在以及自我发生种种关系。这种关系的发生、发展不是单纯的、抽象的活动方式,而是本质的生成。人是世界的 参与者,更是本质的生成者。生成性本质表明人的成长具有 主动性、自觉性。
当然,人的生成性本质离不开教育的作用。只有人才 有接受教育的需要,而人接受教育不是被动的教化,是在教 育的作用下,创造性地运用符号学习一切陌生东西自主生成 理想自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教育主体与客体、教育理 论与实践、教育目的与内容均不是独立的实体,而是互动中 不可分割的动态整体。它们彼此之间是“关系”性的存在。
正因为这样,雅斯贝尔斯等先哲们能够超越认识论的二元对 立的实体性思维,从实践论的视角考察教育,把教育视为“人 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人与人精神相契合”的活动。
这就意味着教育具有生成性的本质。而所谓生成,其实就是 每个受教育者都能够主动地、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天赋的潜 力,使其“内部灵性与可能性”得到充分的发展。教育本质 的生成其实就是受教育的主体的人与教育者针对教育内容 进行主体间平等对话的过程,是受教育者发挥主观能动性, 选择“确认自我价值和选择教育规律的建构性实践过程”[6]。
简言之,“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 堆积”[7]。
当我们将人与教育关系聚焦到受教育者生成性本质 这一原点的时候,实际是把本体存在聚焦在教育理论与教育 实践如何在同一主体身上和不同主体之间实现统一和转换上。人的主体性发挥程度决定教育的效度与结果,而人的生 成性本质自然决定了教育的本质。在以往的教育本体存在论 中,我们偏重于对本体的存在做静态的分析,恰恰忽视作为 认识与实践主体的人的状态与关系研究。把人的生成性本质 纳入认识和把握教育本质的逻辑范畴之中,注重教育主体在 教育过程中的主体能动地位与自主发挥,这种以主体为中介 的聚焦至少包含以下几层意义:其一,教育本质的生成是教 育者、受教育者与教育目的、教育条件、教育内容多元因素 综合作用的动态生成过程。其二,对教育本质的认识不是外 在于教育实践、教育现象的,而应该回到教育实践本身;
在 遵循形式逻辑对教育本质进行概念界定、判断的同时,也应 该考虑辩证逻辑视域下的教育本质生成的动态性以及促成 本质生成的复杂性。其三,教育理论与实践关系研究的思维 方式也将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从以往二元对立的关系发展为 以“人”的实践为载体的“圆融互摄型”的融通境界。
三、走向实践:教育学本体回归的价值确认 “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8],这就意 味着教育本体存在的探寻必须超越认识论与政治论的局限。
从人的生成性本质和教育本质的生成机制来看,走向实践是 探寻教育本体存在可尝试的路径。
首先,实践是实现人的生成性本质的最高本质。“劳 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他 的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需要的手段。而生产生活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 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 活动……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 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他把 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9]在 马克思主义看来,“劳动创造了人自身”,显然,这里的劳 动指的就是实践,而实践是包括改造自然的工具实践、改造 社会的精神实践以及改造自我的符号实践等内容的。正是由 于有实践的作用,人才有可能由未“完成”和不“完善”的 自然存在物发展成为相对完成与相对完善的“类”的存在物, 其人的“不完善性”或“未完成性”才会生成相对的“完善 性”与相对的“完成性”,在此过程中,人才会动态生成新 的精神性、文化性、伦理性等属于人的本质。
其次,实践是教育本质生成的定在。教育是有目的且 合乎规律的实践活动。无论是教育目的的制定还是教育行为 的实施都需要回到实践。只有经过实践的经验并在实践中发 展,教育才会对受教育主体产生积极的作用。教育本质的生 成是教育者、教育对象根据教育目的主动而自觉地对教育内 容进行合规律性的自我价值判断、选择、建构的实践过程, 是人的理智、情感、意志等内在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展示,也 是人的自觉性和自由精神运动的最现实表现,是人的自由自 觉的活动。正是在实践中,教育的主观目的性与客观规律性 得到和谐的统一,从而整体而综合地对人的本质产生积极作用,促使人成为理想自我的人,促使教育成为人的教育。
再次,教育实践是教育存在的本体。生成性本质既是 天然的本能,同样也是教育的结果。那么,天然的本能如何 通过教育得到社会化的发展呢?回到基于本体存在的问题上, 教育本体是教育本质的定在,是在之所在,是之所是。而教 育之“在”与“是”就在于教育实践。只有在实践活动中, 人才得以生存,教育也才得以存在,实践是教育的起点,也 是教育的终极追求。因此,从实践的角度分析,人类的教育 现象和教育问题乃至教育本质,都必须依附实践,在实践中 生成,又在实践中发展。
目前,教育学“唯理”之学的问题症结所在就是“教 育实践”的空场,即教育实践着的人的空场。解决这个问题 的关键就在于走向实践,以教育实践为研究的逻辑起点,把 教育本体存在扩展为教育主体确认自我价值和选择教育规 律的建构性实践过程。这不仅具有认识论、政治论的意义, 更能从价值论的视角得到确认。
就其性质而言,教育学是“生成”之学。教育学是在 “教育实践”中萌发、发展与成长的,它的学科理论、知识 不是先在的、现成的、制作的,而是生成的、发展的、建构 的。这必将促使教育学的本体探究从既定的状态、形而上的 思辨研究框架中解放出来,超越各种给定品性,同归教育“生 成人”的本质,使教育成为人的一种自觉、自为、自我创造 的过程,而不是一种机械的模塑过程、加工过程。就其目的而言,教育学是“为(wéi)人”之学。当我们 的教育学把一个静止的、先在的对象存在作为学科研究的目 的的时候,它对教育对象的关注只能是现象中的共性与已完 成的“定在”。走向实践意味着教育学应该立足人的完整存 在。人的存在是理性的存在,也是非理性的存在;
人的生成 性本质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精神性本质的生成是受 教育者自我发展的需要,更是教育的作用与结果。因此,教 育学的根本目的与终极关怀就是生成人的本质。它是“为 (wéi)人”之学,而不是“为(wèi)人”之学。
就其内容而言,教育学是“生活”之学。教育学的教 学内容不应当是世界之外的遐想,而应当是人与世界实践生 长的建构。走向实践意味着教学内容始终与灵动的生活实践 保持一种开放性的张力。只有这样,才可以促使教育中的人 自主、自觉地发展,教育学也才有可能切实做到用“双脚立 地,并用双手攀摘大地的果实”。
就其功能而言,教育学是“解释”之学。教育不是单 信道传输教育理念、规则的活动。走向实践意味着教育是精 神的对话,是主体间从最本真的状态出发,发挥作为主体人 的主动性、生成性去融通已知和未知的生活世界,自主建构 自我的本质。教育学的功能就是引导、帮助人们以教育的方 式诠释人得以存在的世界,同时更以教育的方式去评价、改 造、生成教育中的人的本质,从而促使人类追求、创造理想 世界和塑造理想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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