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相思林像酷风季节涌动的黑云,中间一条石径,四周荒无人烟。
此时,晚蝉乍鸣,千只万只,悲凄如寡妇,忽然收束,仿佛世间种种悲剧亦有终 场,如我们企盼般。
木鱼与小罄引导一列队伍,近两百人都是互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寻常 布衣远从渔村、乡镇或都市不约而同汇聚在此。他们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发人 母,随着梵乐引导而虔诚称诵,三步一伏跪,从身语意之所生念四句忏悔文;有 的用普通话,有的闽南语,有人痴心地多念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锋,几处凹洼仍 积着雨水,相思丛林已被黑暗占据,仿佛有千条、万条野鬼在枝桠间摆荡、跳跃, 嘲讽多情的晚蝉、讪笑这群匍匐的人们。
往前两里山腰有一简陋小寺,寺后岩缝流泉,据云在此苦修二十余载 的老僧于圆寂前,曾加持这口活泉,愿它生生不息浇灌为恶疾所苦的人,愿一瓢 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苍生。当她荷月而归,一袭黑长衫隐入相思林小径,是否曾 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蝉声凄切,她的心与世间合流,她痛他们所痛的。那一 夜,是否如此时,风不动,星月不动 两里似两千般漫长,身旁的他肃穆凝重,黑暗中很难辨识碎石散布的 方位,几度让她颠踬不起。她合掌称诵、跪伏,我忽然听到她自作主张在最后一 句忏悔文加上女儿的名字,听来像代她忏悔,又像一个平凡母亲因无力医治女儿 疾病,自觉失责向苍天告罪!她牵袖抹去涕泪,继续合掌称诵、三步一跪拜,谨 慎地压抑泣声,深怕惊扰他人祷告。她生平最怕舟车,途中四小时车程已呕吐两 次,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我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她抿 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念着“一切我今皆忏悔”。白 发覆盖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爱已医治不了所爱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你何苦下跪! 然而,我只是倾听晚蝉悲歌,心无所求,因一切不可企求。独自从队伍中走出,坐在路过石头上。微风开始格落相思花,三朵、五朵,沾着朝山徒众 的衣背,也落在我头上。从我脚边经过,这列跪伏队伍肃穆且卑微,蝉歌与诵唱 交鸣的声音令我冰冷,仿佛置身无涯雪地,观看一滴滴黑血流过。又有几朵相思 花落了。
我的眼睛应该追寻天空的星月,还是跪伏的她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慑 人的坚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躯所能负荷的,今我不敢正视、不能再靠近。她不需 我来扶持,她已凝炼自己如一把闪耀寒光的剑。那么,飘落的相思花就当作有人 从黑空中掉落的,拭剑之泪吧! 我甚至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般力量仿佛吸纳恒 星之阳刚与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风暴雨并且偷窃了闪电惊雷;逐年逐月在体内累 积能量,终于萌发一片沃野。那浑圆青翠的山峦蕴藏丰沛的蜜奶,宽厚的河岸平 原筑着一座温暖宫殿,等待孕育奇迹。她既然储存了能量,更必须依循能量所来 源的那套大秩序,成为其运转的一支。她内在的沃野不隶属于任何人也不被自己 拥有,她已是日升月沉的一部分,秋霜冬雪的一部分,也是潮汐的一部分。她可 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让能量逐渐衰竭,终于荒芜;或停栖于欲望的短暂欢愉,拒 绝接受欲望背后那套大秩序的指挥——要求她进行诱捕以启动沃野。选择封锁与 拒绝,等同于独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将无法从同性与异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 以直接支援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单兵,直到寻获足以转化孕育任务之事,慢慢 垂下抵挡的手,安顿了一生。
然而,一旦有了爱,蝴蝶般的爱不断在她心内展翅,就算躲藏于荒草 丛仰望星空,亦能感受用熠熠繁星朝她拉引,邀她,一起完成瑰丽的星系;就算 掩耳于海洋中,亦被大涛赶回沙岸,要她去种植陆地故事,好让海洋永远有喧哗 的理由。
蝴蝶的本能是吹吸花蜜,女人的爱亦有一种本能:采集所有美好事物 引诱自己进入想像,从自身记忆煮茧抽丝并且偷摘他人经验之片段,想像繁殖成 更丰饶的想像,织成一张华丽的密网。与其说情人的语汇支撑她进行想像,不如 说是一种呼应——亘古运转不息的大秩序暗示了她,现在,她忆起自己是日月星 辰的一部分,山崩地裂的一部分,潮汐的一部分。想像带领她到达幸福巅峰接近 了绝美,远超过现实世间所能实践的。她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而回飞,企望成为 永恒的一部分;她抚触自己的身体,仿佛看到整个宇宙已缩影在体内,他预先看 见完美的秩序运作着内在沃野:河水高涨形成护河捍卫宫殿内的新主,无数异彩 蝴蝶飞舞,装饰了绚烂的天空,而甘美的蜜奶已准备自山巅奔流而下……她决定开动沃野,全然不顾另一股令人战栗的声音询问:
“你愿意走上世间充满最多痛苦的那条路” “你愿意自断羽冀、套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 “你愿意独立承担一切苦厄,做一个没有资格绝望的人” “你愿意舍身割肉,喂养一个可能遗弃你的人”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她承诺。
那么,手中的相思花就当作来自遥远夜空,不知名星子赐下的一句安 慰吧!柔软的花粒搓揉后散出淡薄香味,没有悲的气息,也不嗟哦,安慰只是安 慰本身,就像人的眼泪最后只是眼泪,不控诉谁或懊悔什么。种种承诺,皆是火 燎之路,承诺者并非不知,欲视之如归。一个因承诺成为母亲而身陷火海的女人, 必定看到芒草丛下、蚊蝇盘绕的那口铜柜,上面有神的符篆:“你做了第一次选 择成为母亲,现在,我给你第二次选择也是最后一次;里头有遗忘的果子与一杯 血酒,你饮后更能学会背叛,所有在你身上盘丝的苦厄将消灭,你重新恢复完整 的自己,如同从未孕育的处女。” 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想要打开。
多年前,当我仍是懵懂的中学生寄宿亲戚家,介绍所老板带一位从南 部来的女人,应征女佣。约莫三十岁像一枝瘦笋,背着布包及装拉杂什物的白兰 洗衣粉塑胶袋。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过于拘谨仿佛惧怕什么以至于表情 僵硬。她留下来了,很熟稳地进厨房——出于一种本能,无需指点即能在陌生家 庭找到扫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缺乏兴趣探问,只 强迫自己接受一张不会笑的脸将与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开始发现她的注意 力放在那具黑色转盘电话上,闷闷地撕着四季豆“啪哒”一折,丢入菜篓。黄昏快 来了,肚子饿的时刻。我告诉她可以用电话,她腼腆地摇头,继续折豆子。然后, 隔房的我听到拨动转盘的声音,很多数字,漫长地转动,像绞肉机,但是没听到 讲话声;静默的时间不像没人接,她挂断。厨房传来锅铲声。当天深夜,也许凌晨了,我起来如厕,发现隔着屏风的那张床空了。
我慑手慑脚在黑暗中搜寻,有一种窥伺的紧张感。最后从半掩着门的孩子房瞥见 她的背影。三岁与六岁的表弟同睡双人床上,像所有白天顽皮的男童到了夜间乖 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吸泣,因压抑而双肩抖动,没发觉躲在门后的我她 轻轻抚摸孩子的脚,虚虚实实怕惊醒他;我从未在黑暗中隔着一步之遥窥伺一个 陌生女人的内心,也许我的母亲曾用同样手势在夜里抚摸我,只是从不让我知道。
当她忘情地接着表弟的一只脚,埋头亲吻他的脚板,我的心仿佛被匕首刺穿,超 越经验与年龄的一滴泪在眼眶打转,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分不是女佣是一个母亲, 一个抛下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沉默的电话只为了听听孩子的声音。
“你虽然赐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然而既已选择成为人间母者,在宇 宙生息不灭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圣坛上的牲礼,忠实于第一次的选择,如 武士以圣战为荣耀,不管世人将视我如草芥奴隶,嘲讽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 请收回你的钢柜,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辞职。
众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踪影,远处依然传来梵音,轻轻敲打夜 空以及夜空之外,更辽阔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来,眼前的碎石路被 月光照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白绢。我垂目静坐,亦能照见绢上布满使徒 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为人的尊严。若这绢上直竖刀林,那足印便有血 迹;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凉的晚风,我是如此懦弱从人群中脱逃,你可愿意 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终不是逃兵,从守寡的那天起。为自己的选择奋战,像萧萧易水 畔的荆轲。啊!路过的风,你吹拂原野,掠过城镇,当明了男人社会里的女人是 无声的一群,而寡妇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账单更多。她具备钢铁般的意 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然而, 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命运巨灾淬炼她成为生命战场上的悍将,还是她拥有至刚极柔 的秉赋,便注定要不断揽接巨灾。她钟爱的女儿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从此变成 外表年轻貌美而心智行为如同一头野兽。是的,倾听的风,童话故事中美女的爱 使野兽破除诅咒恢复人形,但是,什么样的爱能使美女拔除窝藏在体内,那头指 挥她啮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个人脸上吐沫的野兽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温柔的 美女仍有一丝清明,她会伏跪祈求世人赐她死,而野兽捂住他的口,野兽说:“我 要长命百岁!”吟哦的风,悲剧来自两难;老母亲以己饥度女儿之饥、己渴度女儿之 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喂养得强壮有力,于是嘶喊更尖锐、唾沫更丰沛、殴击母亲的臂膀愈来愈像铁棍。你或许会怒号,何不让她断粮衰竭人可能在生死 决胜的战役中.苛虐战俘,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蝼蚁,这是战争罪恶之处,它逼迫 人成为邪魔的俘虏。然而,人衷心向往恒常的共体和谐,不忍在盛宴桌上听到丐 者喊饿,不忍轻裘华服自冻尸身旁走过。世间之所以有味,在于这众苦汇聚的道 场中,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况母亲,她既 在最初承诺成为人间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规律,只有不断孕育生、 赐予生、扶养生,而丧失断生、杀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型弱智,被浇薄者 视作瘟疫、道社群遗弃,她仍会忠贞于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让生命的光在孩子 身上实践。啊!垂愍的风,当她隔着纱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内的女儿贞静美丽一 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开门锁,进房想拥抱女儿,却顿遭野兽般捶打时, 你是否愿意透露第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拥抱将会成真,届时,年逾中年的女儿 会扎扎实实抱着瘦骨嶙峋的老母,说:“妈妈,我好像做了恶梦!” 宙外,玉兰树与夜来香交递散发清香,窥伺的风,你一定看到夜深人 静时刻,体内的猛兽逐渐盹睡,美女拥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乖顺地让母亲搂着同 眠,你听到苍老的声音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教你的童谣陪妈妈唱好不好”蝴蝶、 蝴蝶生得真美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啊,飘泊的风,你终于能理解,等待寂静之夜一只蝴蝶飞回来.是她 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把力气带走女儿,你是否愿 意吹拂他们坟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职的母亲你愿意邀约无数异彩蝴蝶,装饰 一对母女的歌声当甜美的子夜,她们又唱起这首童谣。
梵音寂然,人籁止息,已到吹灯就寝时刻了。想必此时众人围聚泉边, 祈请佛泉。蝉,是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永恒的空无;深夜听蝉,喜也放下,悲也 放下。
那年盛夏,午蝉喧哗,一波波潲入充满药味的家属休息室。有的人很 快移出.意谓同时有人自加护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迁入,表示某人刚送入对门 的加护室。这间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那 对夫妇占去两张长椅,早上我刚来时,六十多岁的外省丈夫含着牙刷一面走一面 刷,五十来岁操劳过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当、什物堆叠茶几上,她喊丈夫 把被子塞到柜子上头,他才边走边刷,像所有嗓门很大、服从太太的老兵。他们 看起来像房客了,毫无疑问,躺在加护病房的必是儿女。
这是难以理解的抵触,父母可以为儿女打一场长期抗战,反过来,儿女却鲜能如此。我无意间知道是儿子,等公用电话时,她平静如常交代对方去买 一套西装,报了足寸,若西服店没有,殡仪馆应该有,立刻去买,要准备办了。
她的卷发翻飞,衣裤皱得像梅干菜,趿着拖鞋进休息室,好像准备煮饭的妈妈打 电话叫瓦斯行进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时分,白衬衫、黑西装送来了,她抖开衬衫似乎不甚满意,戴上 老花服镜拆开袖子与腰身边线,穿针引线缝了起来。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身量, 最后一套衣服更要体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讥为没人疼的,让做娘的没面子。课 诵之蝉,我瞥见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咬断线头.又穿新线,像寻常 日子里对丈夫唠唠叨叨柴米油盐般说:“我们不可以说他不孝,这样他到阴间就 会被打。他才十九岁,也不是生病拖累我们,今天要死也不是他愿意的,哪里对 不起我们如果我们做他父母的,心里讲他不孝,那他就会被打,不孝子会被打你 知不知道!” 午窗边冷边热,玻璃带雾;虔诚的蝉,在你们合诵的往生咒中,我仿 佛看见十九岁的他晃悠悠地走进来,扶着墙问:“阿母,衣服好了吗”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 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毋需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 太阳施舍一点温热。在那里,母者不必单独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风吹拂黑暗,夜翻过一页,是黎明还是更深沉的黑她从石径那头走 来,像提着战戟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后一朵,随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总会过完的,当作承诺。
简媜的散文二:一袭旧衣 说不定是个初春,空气中回旋着丰饶的香气,但是有一种看不到的谨 慎。站在窗口前,冷冽的气流扑面而过,直直贯穿堂廊,自前厅窗户出去;往左 移一步,温度似乎变暖,早粥的虚烟与鱼干的盐巴味混杂成熏人的气流,其实早 膳已经用过了,饭桌、板凳也擦拭干净,但是那口装粥的大铝锅仍在呼吸,吐露 不为人知的的烦恼。然后,蹑手蹑脚再往左移步,从珠帘缝隙散出一股浓香,女 人的胭脂粉和花露水,哼着小曲似的,在空气中兀自舞动。母亲从衣柜提出两件 同色衣服,搁在床上,我闻到樟脑丸的呛味,像一群关了很久的小鬼,纷纷出笼呵我的痒。
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梳辫子好呢还是扎马尾外婆家左边的,是二堂 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边是大堂舅,比较胖;后边有三户,水井旁是 大伯公,靠路边是……竹篱旁是……进阿祖的房内不可以乱拿东西吃;要是忘了 人,你就说我是某某的女儿,借问怎么称呼你 我不断复诵这一页口述地理与人物志,把族人的特征、称谓摆到正确 位置,动也不动。多少年后,我想起五岁脑海中的这一页,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话 故事书般不切实际,妈妈忘了交代时间与空间的立体变化,譬如说,胖的大舅可 能变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渔了。他们根本不会守规矩乖乖待在家里让我指认, 他们围在大稻埕,而我只能看到衣服上倒数第二颗钮扣,或是他们手上抱着的幼 儿的小屁股。
善缝纫的母亲有一件毛料大衣,长度过膝,黑底红花,好像半夜从地 底冒出的新鲜小西红柿。现在,我穿着同色的小背心跟妈妈走路。她的大衣短至 臀位,下半截变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红色闪着宝石般光芒的项链圈着她的脖子, 珍珠项链则在我项上,刚刚坐客运车时,我一直用指头捏它,滚它,妈妈说小心 别扯断了,这是唯一的一串。
我们走的石子路有点诡异,老是听到遥远传来巨大吼声的回音,像一 批妖魔鬼怪在半空中或地心层摔角。然而初春的田畴安分守己,有些插了秧,有 的仍是汪汪水田。河沟淌水,一两声虫动,转头看岸草闲闲摇曳,没见着什么虫。
妈妈与我沉默地走着,有时我会落后几步,捡几粒白色小石子;我蹲下来,抬头 看穿毛料大衣的妈妈朝远处走去的背影,愈来愈远,好似忘了我,重新回到未婚 时的儿女姿态。那一瞬间是惊惧的,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初春平原弥漫 著神秘的香味,更助于恢复记忆,找到隶属,我终于出声喊了她,等我哟!她回 头,似乎很惊讶居然没发现我落后了那么远,接着所有的记忆回来了,每个结了 婚的农村妇女不需经过学习即能流利使用的那一套驭子语言,柔软的斥责,听起 来很生气其实没有火气的“母语”,那是一股强大的磁力,就算上百的儿童聚集在 一起,那股磁力自然而然把她的孩子吸过去。我朝她跑,发现初春的天无边无际 地蓝着,妈妈站在淡蓝色天空底下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我后来一直想替这幅画 面找一个题目,想了很久,才同意它应该叫做“平安”。
渴了,我说。哪,快到 了,已经听到海浪声了。原来巨大吼声的回音是海洋发出来的。说不定刚刚她出 神地走着,就是被海涛声吸引,重新忆起童年、少女时代在海边嬉游的情景。待 我长大后,偶然从邻人口中得知母亲的娘家算是当地望族,人丁兴旺,田产广袤,而她却断然拒绝祖辈安排的婚事,用绝食的手法逼得家族同意,嫁到远村一户常 常淹水的茅屋。
我知道后才扬弃少女时期的叛逆敌意,开始完完整整地尊敬她;下田 耕种,烧灶煮饭的妈妈懂得爱情的,她沉默且平安,信仰着自己的爱情。我始终 不明白,昔时纤弱的年轻女子从何处取得能量,胆敢与顽固的家族权威颉颃后来 忆起那条小路,穿毛料短大衣的母亲痴情的朝远方走去的背影,我似乎知道答案, 她不是朝娘家聚落,我臆测那座海洋的能量,晓日与夕辉,雷雨与飓风,种种神 秘不可解的自然力早已凝聚在母亲身上,随呼吸起伏,与血液同流。我渐渐理解 在我手中这份创作本能来自母亲,她被大洋与平原孕育,然后孕育我。
据说当阿祖把一颗金柑仔塞进我的嘴巴后,我开始很亲切地与她聊天, 并且慷慨地邀请她有空、不嫌弃的话到我家来坐坐。她故意考问这个初次见面的 小曾孙,那么你家是哪一户啊我告诉她,河流如何如何弯曲,小路如何如何分岔, 田野如何如何棋布,最重要的是门口上方有一条鱼。
鱼母亲想了很久,忽然领悟,那是水泥做的香插,早晚两炷香谢天。
鱼的家徽,属于祖父与父亲的故事,他们的猝亡也跟鱼有关。感谢天, 在完成诞生任务之后,才收回两条汉子的生命。
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信仰里安顿下来,明白土地的圣诗与悲歌 必须遗传下去,用口或文字,耕种或撒网,以尊敬与感恩的情愫。幸福,来自给 予,悲痛亦然。
母亲又从衣柜提出一件短大衣。大年初一,客厅里飘着一股浓郁的沉 香味。台北公寓某一层楼,住着从乡下播迁而来的我们,神案上红烛跳逗,福橘 与贡品摆得像太平盛世。年老的母亲拿着那件大衣,穿不下了,好的毛料,你在 家穿也保暖的。黑色毛面闪着血泪斑斑的红点,三十年了,穿在身上很沉,却依 旧暖。
我因此忆起古老的事,在海边某一条小路上发生的。
简媜的散文三:美丽的茧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 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 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 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 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 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 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 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
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 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 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 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 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 着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 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 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 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 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结我的手铐脚镣,那 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 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 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由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 声音,遥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 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 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 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 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 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 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 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 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在 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 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 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 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 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苦心在二十岁, 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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