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维也纳,到处花团锦簇,春意正浓。我到城市远郊的山顶上游 玩,当晚被山上热情的朋友留下,住在一间简朴的乡村木屋里,窗子也是厚厚的 木板。睡觉前我故意不关严窗子,好闻到外边森林的气味,这样一整夜就像睡在 大森林里。转天醒来时,屋内竟大亮,谁打开的窗子正诧异着,忽见窗前一束艳 红艳红的玫瑰。谁放在那里的走过去一看,呀,我怔住了,原来夜间窗外新生的 一枝缀满花朵的红玫瑰,趁我熟睡时,一点点将窗子顶开,伸进屋来!它沾满露 水,喷溢浓香,光彩照人;它怕吵醒我,竟然悄无声息地又如此辉煌地进来了!你 说,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春天的画面更能如此震动人心 那么,三月的维也纳呢 这季节的维也纳一片空 。阳光还没有除净残雪,绿色显得分外吝啬。
我在多瑙河边散步,从河口那边吹来的凉滋滋的风,偶尔会感到一点春的气息。
此时的季节,就凭着这些许的春的泄露,给人以无限期望。我无意中扭头一瞥, 看见了一个无论多么富于想象力的人也难以想象得出的画面-- 几个姑娘站在岸边,她们正在一齐向着河口那边伸长脖颈,眯缝着眼, 撅着芬芳的小嘴,亲吻着从河面上吹来的捎来春天的风!她们做得那么投入、倾 心、陶醉、神圣;风把她们的头发、围巾和长长衣裙吹向斜后方,波浪似的飘动着。远看就像一件伟大的雕塑。这简直就是那些为人们带来春天的仙女们啊!谁 能想到用心灵的吻去迎接春天你说,还有哪个春天的画面,比这更迷人、更诗意、 更浪漫、更震撼 我心中的画廊里,已经挂着维也纳三月和五月两幅春天的图画。这次 恰好在四月里再次访维也纳,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属于四月这季节的 同样强烈动人的春天杰作。
开头几天,四月的维也纳真令我失望。此时的春天似乎只是绿色连着 绿色。大片大片的草地上,没有五月那无所不在的明媚的小花。没有花的绿地是 寂寞的。我对驾着车一同外出的留学生小吕说:
"四月的维也纳可真乏味!绿色到处泛滥,见不到花儿,下次再来非躲 开四月不可!" 小吕听了,就把车子停住,叫我下车,把我领到路边一片非常开阔的 草地上,然后让我蹲下来扒开草好好看看。我用手拨开草一看,大吃一惊:原来 青草下边藏了满满一层花儿,白的、黄的、紫的;纯洁、娇小、鲜亮;这么多、这 么密、这么辽阔!它们比青草只矮几厘米,躲在草下边,好像只要一努劲,就会 齐刷刷地全冒出来…… "得要多少天才能冒出来"我问。
"也许过几天,也许就在明天。"小吕笑道,"四月的维也纳可说不准, 一天换一个样儿。" 可是,当夜冷风冷雨,接连几天时下时停,太阳一直没露面儿。我很 快就要离开这里去意大利了,便对小吕说:
"这次看不到草地上那些花儿了,真有点遗憾呢,我想它们刚冒出来 时肯定很壮观。" 小吕驾着车没说话,大概也有些怏怏然吧。外边毛毛雨点把车窗遮得 像拉了一道纱帘。可车子开出去十几分钟,小吕忽对我说:"你看窗外--"隔过雨 窗,看不清外边,但窗外的颜色明显地变了:白色、黄色、紫色,在窗上流动。
小吕停了车,手伸过来,一推我这边的车门,未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说:"去看吧--你的花!" 迎着细密地、凉凉地吹在我脸上的雨点,我看到的竟是一片花的原野。
这正是前几天那片千千万万朵花儿藏身的草地,此刻一下子全冒出来,顿时改天 换地,整个世界铺满全新的色彩。虽然远处大片大片的花已经与蒙蒙细雨融在一 起,低头却能清晰看到每一朵小花,在冷雨中都像英雄那样傲然挺立,明亮夺目, 神气十足。我惊奇地想:它们为什么不是在温暖的阳光下冒出来,偏偏在冷风冷 雨中拔地而起小小的花居然有此气魄!四月的维也纳忽然叫我明白了生命的意味 是什么是--勇气! 这两个普通又非凡的字眼,又一次叫我怦然感到心头一震。这一震, 便使眼前的景象定格,成为四月春天独有的壮丽的图画,并终于被我找到了。
拥有了这三幅画面,我自信拥有了春天,也懂得了春天。
冯骥才的散文作品二:写作的自由 在谈论这个关乎文学的生命的题目之前,按照小说家的习惯,我先讲 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绝非虚构,而是我自己。
在写作之前,我从事绘画。那时我读过大量的书,但从未想过进入文 学。我对自己的一生的安排是用色彩呈现心灵。但是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愿望的只 能是命运。
1966年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降临中国。我的一切--从现实到理想全部 被摧毁。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发生恶性的骤变。我不能再画画,因为那时任何个性 的艺术活动,都会成为飞来横祸的根由。我的故事,包括我要谈论的题目就是从 这里开始的-- 这年深冬的一天,一个大风大雪之夜,有人敲我的门。原来是位老友。
他在市郊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文革"开始后,他在牛棚里被关了半年,昨天 才放出来;他的脑袋像干瘪下来的果子,完全变了模样。在这半年里整他的人全 是他的学生。天天逼他交待"反动思想",拷打用刑自不必说,最残酷的一招是监 视他的梦话。由于那些整他最厉害的几个学生偏偏都是平日与他最贴近的,所以 知道他有说梦话的习惯。他们每天夜里轮流值班守在他的床旁,等他睡着后将梦 话记录下来,白天再追问这些不知所云的梦话的"反动动机"。搞得他不敢睡觉, 最后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身体彻底地垮掉。那天他把我家里的烟全都抽光,神情痛苦之极。忽然他瞪红的眼穿透浓浓的烟雾直视着我说:
"你说,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这种生活这种处境如果总这样下去 不变,等咱们都死了,还不是靠着后来的作家瞎编你说,现在有没有人把这些事 写下来当然这么干太危险,万一被发现就要掉脑袋,可是这对于将来的人总有意 义……" 就这样,我拿起笔开始了我的写作。
我要做的首先是把现实、把周围的人的故事如实地记下来。当然我必 须绝对保密,我的妻子也略知一二而已。我把这些会使我家破人亡的文字写在一 些很小的碎纸块上,然后藏起来。比如砖底、墙缝、烟囱孔、衣柜的夹板等等自 认为隐蔽的地方。或者一张张用糨糊粘起来,外边贴上毛主席的语录或"文革"宣 传画挂在墙上。但藏东西的人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些地方最不可靠。于是,在这些 年里,我一边写一边把藏起来的纸块找出来再藏。有一天,我参加一个公判大会。
被枪毙的人中间有一个就是因为秘密地写了一部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小说。那一 次,我真的怕了,回家后将那些埋藏在各处的纸块尽可能地找出来,撕成碎末, 在厕所里冲掉。只将极少最重要的用油纸包好,塞进自行车的车管里。此后我开 始又担心我的车丢掉。
这样过了十年!1976年中国北方的唐山大地震波及我的城市。我的房 子塌了。在清理废墟时,我竟发现不少那次没有处理干净的纸块,正当我害怕别 人也会发现这种可怕的纸块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你们一定认为我会说,我从此写作自由了。我要说的恰恰不是这个。
我要从这里谈谈我对写作的自由的看法。
我的经历有点奇特。因为我是在写作自由等于零的时候开始写作的;
我不但没有读者,反而像犯罪那样怕被人看到。我写了至少一百万字,非但没有 一个字发表过,反而要把我写的人物换上外国人的名字,上边还故意署上外国作 家的名字,如亨利希·曼,纪德,安德烈叶夫等等,以便一旦被人发现就解释为 外国文学的手抄本--当然这想法既幼稚又悲哀;可是回忆那种写作,我却真正的享 受着写作的自由。我不被任何势力所强制,不服从任何人的意志,也没有丝毫商 业目的。尽管我身在绝对的思想专制的时代,我的环境充满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 感,但一旦拿起笔来,我的精神立即神奇般进入了绝对自由的境界。我百分之百 地发挥自己的情感与思想;我还感到了一种庄严的历史的使命与责任,写作的心态无比虔诚和圣洁,以致常常忘了外部环境的残酷。
我由此感受到,写作是一种灵魂的自由,是人类一种伟大的精神行为。
自由注定是写作的本质。自由对于写作是与生俱来的。我们选择了写作,实际上 就是选择了自由--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表达。然而自由不是空泛又美丽的奢谈。
只有面对着束缚与禁锢,自由才是有血有肉,有声有色,才显示出它高贵的价值 与神圣的必要。所以自由的光芒总是散发在它被争取的过程中。再进一步说,写 作的自由有两层含义,一是外部的环境的自由,二是内心的自由;作为写作本质 的自由首先应该在写作者的心里。
那就是,在任何条件下都为自由而写作,放弃这种意义的写作,写作 就是制造文字的垃圾。
然而,自由的对手不一定像强敌一样总站在对面。
比如对于当前的中国文学来说,外来的强迫性的文化专制已不复存在。
但市场的霸权同样可以泯灭精神的自由。专制是写作面前的一堵墙,市场却在我 们四周布满诱惑的歧途。因为,市场要把你的每个字物化,还要随意在你心灵中 寻找卖点,一句话,它无时无刻地在招徕你,改变你,改造你,使你逐渐变成可 供消费的商业形象。
可怕的是我们的文字必须进入市场。写作的自由受到极大的威胁与困 扰,而且在消费社会里这威胁又是不可改变的,永远存在的。我们是不是已经感 到,只有放弃这种写作的自由才是最容易的人类正在走向一种困境:它所创造的 一切方式,都带着难以拒绝的负面。于是,自由与否的关键,更加不决定于外部 环境和外部条件,而取决于我们自己。
从广义上说,外部环境从来不会是充分自由的,充分的自由只能保持 在我们的写作中。
因此,我想说--在今天--如果我们能够享受到自由的写作,那一定也 是在捍卫着写作的自由。
冯骥才的散文作品三:灵魂的巢 对于一些作家,故乡只属于自己的童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 那里诞生;一旦长大后羽毛丰满,它就远走高飞。但我却不然,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我太熟悉一次次从天南海北、甚至远涉重洋旅行归来而返回故土 的那种感觉了。只要在高速路上看到"天津"的路牌,或者听到航空小姐说出它的 名子。心中便充溢着一种踏实,一种温情,一种彻底的放松。
我喜欢在夜间回家,远远看到家中亮着灯的窗子,一点点愈来愈近。
一次一位生活杂志的记者要我为"家庭"下一个定义。我马上想到这个亮灯的窗子, 柔和的光从纱帘中透出,静谧而安详。我不禁说:"家庭是世界上惟一可以不设 防的地方。" 我的故乡给了我的一切。
父母、家庭、孩子、知己和人间不能忘怀的种种情谊。我的一切都是 从这里开始。无论是咿咿呀呀地学话还是一部部十数万字或数十万字的作品的写 作;无论是梦幻般的初恋还是步入茫茫如大海的社会。当然,它也给我人生的另 一面。那便是挫折、穷困、冷遇与折磨,以及意外的灾难。比如抄家和大地震, 都像利斧一样,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难平复的伤痕。我在这个城市里搬过至少 十次家。有时真的像老鼠那样被人一边喊打一边轰赶。我还有过一次非常短暂的 神经错乱,但若有神助一般地被不可思议地纠正回来。在很多年的生活中,我都 把多一角钱肉馅的晚饭当做美餐,把那些帮我说几句好话的人认做贵人。然而, 就是在这样困境中,我触到了人生的真谛。从中掂出种种情义的分量,也看透了 某些脸后边的另一张脸。我们总说生活不会亏待人。那是说当生活把无边的严寒 铺盖在你身上时,一定还会给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识不识货,是否能够把它擦着, 烘暖和照亮自己的心。
写到这里,很担心我把命运和生活强加给自己的那些不幸,错怪是故 乡给我的。我明白,在那个灾难没有死角的时代,即使我生活在任何城市,都同 样会经受这一切。因为我相信阿·托尔斯泰那句话,在我们拿起笔之前,一定要 在火里烧三次,血水里泡三次,碱水里煮三次。只有到了人间的底层才会懂得, 惟生活解释的概念才是最可信的。
然而,不管生活是怎样的滋味。当它消逝之后,全部都悄无声息地留 在这城市中了。因为我的许多温情的故事是裹在海河的风里的;我挨批挨斗就在 五大道上。一处街角,一个桥头,一株弯曲的老树,都会唤醒我的记忆。使我陡 然"看见"昨日的影像。它常常叫我骄傲地感觉到自己拥有那么丰富又深厚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全装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更何况,这城市的数百万人,还有我们无数的先辈的人,也都把他们 人生故事书写在这座城市中了。一座城市怎么会有如此庞博的承载与记忆别忘了 --城市还有它自身非凡的经历与遭遇呢! 最使我痴迷的还是它的性格。这性格一半外化在它形态上;一半潜在 它地域的气质里。这后一半好像不容易看见,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
城市的个性是当地的人一代代无意中塑造出来的。可是,城市的性格一旦形成, 就会反过来同化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我身上有哪些东西来自这个城市的文化, 孰好孰坏优根劣根我说不好。我却感到我和这个城市的人们浑然一体。我和他们 气息相投,相互心领神会,有时甚至不需要语言交流。我相信,对于自己的家乡 就像对你真爱的人,一定不只是爱它的优点。或者说,当你连它的缺点都觉得可 爱时--它才是你真爱的人,才是你的故乡。
一次,在法国,我和妻子南下去到马赛。中国驻马赛的领事对我说, 这儿有位姓屈的先生,是天津人,听说我来了,非要开车带我到处跑一跑。待与 屈先生一见,情不自禁说出两三句天津话,顿时一股子惟津门才有的热烈与义气 劲儿扑入心头。屈先生一踩油门,便从普罗旺斯一直跑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一 路上,说得净是家乡的新闻与旧闻,奇人趣事,直说得浑身热辣辣,五体流畅, 上千公里的漫长的路竟全然不觉。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们如此亲热与忘情 家乡把它怀抱里的每个人都养育成自己的儿子。它哺育我的不仅是海 河蔚蓝色的水和亮晶晶的小站稻米,更是它斑斓又独异的文化。它把我们改造为 同一的文化血型。它精神的因子已经注入我的血液中。这也是我特别在乎它的历 史遗存、城市形态乃至每一座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的原故。我把它们看做是它精 神与性格之所在,而决不仅仅是使用价值。
我知道,人的命运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还得听天由命。今后我是否 还一直生活在这里尚不得知。但我无论到哪里,我都是天津人。不仅因为天津是 我出生地--它决不只是我生命的巢,而是灵魂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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