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哲理散文集:忘不了的画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果庚①的《永远 不再》。一个夏威夷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所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 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 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 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 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额为熟悉。身于是木头的金棕色。棕黑的沙 发,却画得像古钢,沙发套于上现出青自的小花,罗甸②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 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杆上站着童话里 的稚拙的大乌。玻璃,铜,与木,三种不词的质地似乎包皮括了人手扔得到的世 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助,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 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 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抢。不像在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 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 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气和的,那木 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陽光迷离地反映到 脸上来,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思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 代文明的。画的是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 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 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 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 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丰盛的午餐。但 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投那么简单了。这些 人尽管吃喝说笑,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寒冷,粘搭搭。活泼唧溜的动 作里有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黑漆的,打 湿了,变了狠淡的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也是美国的,画一个妓女,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房间,陽台上望得见许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 只见她的背影,披着黄头发,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谈紫红,罪恶的颜色,然而 代替罪恶,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明天……丝袜溜下去,臃肿地堆在脚躁 上;旁边有自铁床的一角,通遏的枕头,床单,而陽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 而又自浩浩,时间的重压,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妓,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①的一张,中国的洋 画家,过去我只喜欢一个林风眠。他那些宝蓝杉中的安南、缅甸人像,是有着极 圆熟的图案美的。比较回味深长的却是一张着色不多的,在中国的一个小城,土 墙下站着个思衣女子,背后跟着钨妇。因为大部分用的是谈墨,虽没下雨面像是 下雨,在寒雨中更觉得人的温暖。女人不时髦,面目也不清楚,但是对于普通男 子,单只觉得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对她就有点特殊的感情,像孟丽君对于她从 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一样的,仿佛有一种微妙的牵挂。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 的观点去看妓女的,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感伤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 可是并无恶意,普通女人对于娟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除了恨与看不起,还又有 羡慕着,尤其是上等妇女,有其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 生活为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妓每天二中四个钟点 内的生活。这里的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 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流,从粉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 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
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 没有半点游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 本展,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 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 低垂的颈于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展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合适,然而她确实知 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 也更悠久。
这样地把妓女来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 重视,而艺妓,因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 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①在《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妓来代表他的 “圣洁的Madonna”②。
说到欧洲的圣母,从前没有电影明星的时候,她是唯一的大众情人,历代的大美术家都替她画过像。其中有这样的画题:“有着无暇的子宫的圣母”。
从前的OomphGirl③等于现在的WombGirl④。但现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谨得多,绝 对不会那么公然地以“无理的子宫”为号召了。
欧洲各国的圣母,不论是荷兰的,丝丝缕缕被着稀薄的金色头发,面 容长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玛琳黛德丽;还是意大利的,农田里的, 摆水果摊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娇;还是德国的,像是给男人 打伯了的,凸出了谈蓝的大眼睛,于惊恐中生出德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活泼婉媚;
美的标准不同,但是宗教画家所要表现的总是一个天真的乡下姑娘,极度谦卑, 然而因为天降大任于身,又有一种新的尊贵,双手捧了皇儿,将来要以他的血来 救世界,她把他献给世界。画家无法表现小儿的威权智慧,往往把他画成了一个 满身横肉的,老气的婴孩。有时候他身上覆了轻纱,母亲揭开纱,像是卖弄地揭 开了贵重礼物的盒盖。有时候她也逗着他玩,或是温柔地凝视着怀中的他,可是 旁边总仿佛有无数眼睁睁的看戏的。
单只为这缘故我也比较喜欢日本画里的《山姥与金太朗》,大约是民 间传说,不清楚两人是否母子关系,金大郎也许是个英雄,被山灵抚养大的。山 姥披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丰腮的长脸,眼睛是妖婬的,又带着点潇潇的笑,像 是想得很远很远;她把头低着,头发横飞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吹 得往一边倒。也许因为倾侧的姿势,她的乳在颈项底下就开始了,长长地下垂, 是所谓“口袋奶”。蟹壳脸的小孩金太郎惯在她胸脯上,圆睁怪眼,有时候也顽皮 地用手去捻她的乳頭,而她只是不介意地潇潇笑着,一手执着描了花的拨浪鼓逗 着他,眼色里说不出是诱惑,是卑贱,是涵容笼罩,而胸前的黄黑的小孩子强凶 霸道之外,又有大智慧在生长中。这里有母于,也有男女的基本关系。因为只有 一男一女,投人在旁看戏,所以是正大的,觉得一种开天辟地之初的气魄。
由此我又想到拉斐尔①最驰名的圣母像,TheSistineMadonna②抱着孩 子出现在云端,脚下有天使与下跪的圣徒。这里的圣母最可爱的一点是她的神情, 介于惊骇与黔持之间,那骤然的辉煌。一个低三下四的村姑,蓦地被提拔到皇后 的身份,她之所以人选,是因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举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 凡,所以要做戏了。就像在美国,各大商家选举出一个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 广告:“普通人先生”爱吸××牌香烟,用××脾剃刀,穿××牌雨衣,赞成罗斯福①, 反对女人太短的短裤。举世瞩目之下,普通人能够普通到几时这里有一种寻常中 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异,其实是近人情的。
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无名的作品,一个女人睡倒在沙漠里,有着埃及人的宽黄脸,细瘦玲班的手与脚;穿着最简单的麻袋 样的袍子,白底红条,四周是无限的妙;抄上的天,虽然夜深了还是谈谈的蓝, 闪着金的抄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 途累倒了。一层沙,一层天,人身上压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净的睡,一点梦 也不做,而狮子咻咻地来嗅了。
题名作《夜的处女》的一张,也有同样的清新的恐饰气息。四个巨人, 上半身是犹太脸的少女,披着长发,四人面对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静静地互相 看着,在商量一些什么。脚下的圆自的石块在月光中个个分明,远处有砖墙,穹 门下恍榴看见小小的一个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窍——就是他做了这梦。
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 作风的藉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 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②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最使人吃惊的是一张白 玉兰,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长圆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 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 中有嬉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放烟火似的 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闹 的一切。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 这么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画里,陰陰的下午的天又是那么闷蓝。公园里, 大雄地拥着绿树,小路上两个女人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将要走 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女人的背景是肥重的,摇摆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气只有更增 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驯良,守法之中,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快怯的荒 寒。《秋山》又是恐怖的,谈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 枝条,鳗鱼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 有冬意了。
《夏之湖滨》,有女人坐在水边,蓝天自云,白绿的大树在热风里摇 着,响亮的蝉——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什么,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 音乐茶座,内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声蝉声抄抄而来,粗俗宏大的。
《老女仆》脚边放着炭钵子,她弯腰伸手向火,膝盖上铺着一条白毛毡,更托出了那双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绒线帽,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 包皮围起来,微笑着,非常满意于一切。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觉得惨 了。
有一张静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 莳姑、紫菜苔、蓝、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油画里很少见,只有十七世纪 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人西方的时候,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亥。意模仿中国人画 “岁朝清供”的作风,白纸上一样一样物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 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 土”里,晴天的早饭。
还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 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 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 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候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张爱玲哲理散文集:谈跳舞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 把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 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杨柳楼心月”,似乎是较泼 辣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 样的步骤,无法考查了,凭空也揣拟不出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 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 而已,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 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春宫 画特别多。)浩浩荡荡的国土,面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 想起来是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 坐着。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有人认为不正当,也有人 为它辩护,说是艺术,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实就普 通的社交舞来说,实在是离不开性的成分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 无聊呢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 是社交。话说多了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 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要避免交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 “手谈”。跳舞是“脚谈”,本来比麻将、扑克只有好,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妨的 两性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分,如果有的话,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 有恶劣重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都讲究一个“写意相”,所 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
现在的探戈,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来自西班牙。
西班牙是今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 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 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 的阔腰带,毒药,巴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 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为太突兀,本就有 噩梦的陰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跳舞带 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 讲究。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 礼貌的婬荡。
这种啰嗦、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场里不过偶 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一下,以资点缀。
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①(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做“惊 蛰”),大家排队开步定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 咦 !”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筋疲力尽为止。倦怠的交 际花,商人,主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 气。
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的,倒近于伊莎多娜·邓肯②提倡的自由式, 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种疯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 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 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 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这种舞的好,因为它仿佛是只能如此的, 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以此有永久性。地球上最早开始有动物,是在泥沼里。那时候到处是泥稻,终年湿热。树木不生,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 草。太陽炎炎晒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东西囊动起来了,那么剧烈的活动, 可是没有形式,类如气体的蒸发。看似龌龊,其实只是混油。龌龊永远是由于闭 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样元气旺盛的东西是不龌龊的。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也没有尊敬。他们 自以为他们疲倦了的时候可以躲到孩于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实 不能够——他们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 里来歇夏。饭堂里充满了自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 花园,水门汀道,围着铁栏杆,常常铣栏杆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只看见海 那边的,抹青山。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个金边小碟子,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 的青山,还有绿水和船和人,可是渐渐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这碟子和一 双红骨筷,我记得很清楚,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虽然一样地讨厌她们,有 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壤着,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只 要一声叱喝,就统统不见了,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可是又抹不干净,清空的饭 堂里,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陰陰的鞋臭。她们有一只留声机, 天到晚开唱同样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 留声机,外面陡地下起雨来,啪啪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 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我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 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纳塔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纳塔丽亚的耳 朵会动。她和她婶婉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大人回 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 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里喝水, 面包皮上敷一层极薄的谈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绅绦下跪做祷告。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皮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 国女人,她脾气好而邀通,常常挨打,她婉婉玛丽亚比较懂事,对上头人知道恭 顺,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露出钝钝的狠毒。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才来的时 候,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垂到脚跟,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给 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 下跑,整个的暑假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爱玲小姐,你丢了什么吗”充满了希望,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
还有个暹罗①女孩子玛德莲,家在盘谷,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纤 柔的棕色手腕,折断了似地别到背后去。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 女孩,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趟,脸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 生命,翻过来,拗过去,活得不可能,各自归荣耀给它的神。然而家乡的金红焰 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玛德链只得尽力照管自己,成为狡黠的小奴才。
除开这些孩子,我们自己的女同学,马来亚来的华侨,大都经过修道 院教育。谈黑脸,略有点跑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吃 不了苦。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人怎样跳舞的: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定, 或是仅只谣摆;女的捏着大手相子悠悠挥洒,唱道:“沙扬啊!沙扬啊!”抄扬是爱人 的意思;歌声因为单调,更觉得太平美丽。那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逢 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和其他富户的独娘每晚在戏园 子里遇见,看见小婉妹穿着洋装,嘴里并不做声,急健在开演前赶回家去换了洋 装再来。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网的野蛮的底于上盏一层小家气的文明,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盖住了头,盖不住脚。
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脑娘,叫做月女,那却是非常秀丽 的,洁白的圆圆的脸,双眼皮,身材微丰。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到香港,在宿舍 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痱子粉喷香,新换上白底小花的睡衣,胸前接着小银十字 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礼。她说:“这里真好。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 候,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
那罩衫的式样……”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仿佛是难以形容的。“你没看见过那样 子——背后开条缝,宽大得像蚊帐。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撸到膝盖上,偷偷地在 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脸上时常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 小的风眼也起了红锈。她又说到那修道院,园子里生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 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简直是猴子。不知为什么,就说 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
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住 不了多时,他忽然谈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
“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 “也许……不必用巫魇也能够……”我建议。“不,一定是巫魇!她不止三十岁了,长得又没什么好。” “即使过了三十岁,长得又不好,也许也……” “不,一定是巫魇,不然他怎么那么昏了头,回家来就打人——前两 年我还小,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 会妖法的马来人,她只知道他们的坏。“马来人顶坏!骑脚踏李上学去, 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打仗的时候她哥 哥嘱托炎樱与我多多照顾她,说:“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強 姦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脸色惨白浮肿。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不大 敢露面,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陽台上看排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 来看。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空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而且是陰天 的小旅馆——华侨在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 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所以也没有跳舞。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可是 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仕女之间,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曾经有好几 个朋友这样告诉我:“……还有那颜色!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 那么鲜明——你一定喜欢的。”他们的色彩我并不喜欢,因为太在意想中。陰森 的盗窟,照射着蓝光,红头巾的海盗,激惊的难女穿着白抱,回教君王的妖纪, 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同样是廉价的东西,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 可念,因为不是我们的。后宫春色那一幕,初开幕的时候,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 态,凝住不动,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时代僧侣手抄 书的插画,珍贵的“泥金手稿”,细碎的金色背景,肉红的人,大红,粉蓝的点缀。
但是过不了一会,舞女开始跳舞,空气即刻一变,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
我们的香烟画片,我最喜欢它这一点;富丽中的寒酸。画面用上许多金色,凝妆 的美人,大乔二乔,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旁边有朱漆大柱,锦绣帘幕,但 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贵,空气特别清新。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 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 我不能够原谅;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重,会咚地一响。
舞剧《科赛亚》,根据拜伦的长诗;用舞来说故事,也许这种故事是 特别适宜的,就在拜他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但是这里的动作,因为 要弄得它简单明了,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于,结果很浅薄。被掠卖的美 人,像笼中的鸟,绝望地乱飞乱擅。一身表情,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所以无 味而且不真实。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譬如《红楼梦》高鹗续成的部分,与前面 相较,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贾家败落下来了,应当奄奄无生气, 而是他定得不够好的缘故。高鹗所拟定的收场,不能说他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 到,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①,不像真的。
《科赛亚》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女的被献给国王,王妃怕她 夺宠,放她和她的恋人一同逃走。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最后一幕 很短,只看到机关布景,活动的诲涛,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表示小舟的前进。
船上挤满了人,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势,终于全体下 沉,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机关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杂 耍(Vaudeville)里面,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看惯了电影里的风暴,沉船,战争, 火灾,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然而中国观众喜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话剧《海葬》就把它学了去,这次没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了两个,扑 略蹬在台板上,波涛汹涌,齐腰推动着,须央,方才一蹲身不见了。船继续地往 前划,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 不然他们总以为戏还没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过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欧 哪一个小国里的,可是在印度经过特别训练,以后周游列国,很出名。那一次的 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景只是一块简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妇人合着手坐 在那里,盘起一只腿,脚搁在膝盖上,静静垂下清明的衣折,却真有天神的模样。
许久,她没有动。印度的披纱,和希腊的古装相近,这女人非但没有希腊石像的 肉体美,而且头太大,眼睛太小,坚硬的小瘪嘴,已经见得苍老,然而她的老没 有年岁的,这样坐着也许有几千年。望到她脸上有一种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 起萧伯纳的戏《长生》(“BacktoMethuselah”,)①戏里说将来人类发展到有一天, 不是胎生而是卵生,面且儿童时期可以省掉了,蛋里孵出来的就是成熟的少男少 女,大家跳舞作乐恋爱画图塑像,于四年之内把这些都玩够了,厌倦于一切物质 的美,自己会走开去,思索艰深的道理。这样可以继续活到千万年,仅仅是个生 存着的思想,身体被遗忘了,风吹日晒,无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条条的,腰间围一块布。未满四岁的青年男女把他们看作怪物,称他们为“古人”。虽有“男性 的古人”与“女性的古人”之分,看上去并没多少不同。他们研究数理科学贯通到 某一个程度,体质可以自由变化,随时能够生出八条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 瘫倒了成为半液体,顾着地势流下去。陰蒂拉·黛薇的舞,动的部分就有那样的 感觉。她掐着手指,并着两指,翘起一指,迅疾地变换着,据说每一个手势在婆 罗门教的传统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义,但据我看来只是表示一种对于肢体的超人 的控制,仿佛她的确能够随心所欲长出八条手臂来。
第二支舞,陰蒂拉·黛薇换了一条浅色的被纱,一路拍着手跳出来, 踢开红黄相间的百褶裙,臂上金钏铿锵,使人完全忘记了她的老丑。圆眼殊闪闪 发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意扬扬形容给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样,有多高, 肩膀有多宽,眼睛是怎样的,鼻子,嘴,胸前佩着护心镜,腰间带着剑,笑起来 是这样的;生起气来这样的……描写不出,描写不出——你们自己看罢!他就快来 了,就快来了。她屡次跑去张看,攀到树上隙望,在井里取水洒在脸上,用簪子 蘸了铜质混合物的青液把眼尾描得长长的。
陰蒂拉·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叫做“母亲”,跳舞里加入写实主义 的皮毛,很受欢迎,可是我讨厌它。死掉了孩子的母亲悯佣地走到神宪前跪拜, 回想着,做梦似地摇着空的摇篮,终于愤怒起来,把神宪推倒了,砰地一声,又 震惊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饶了。题材并不坏,用来描写多病多灾的印度,印度 妇女的迷信与固执的感情,可能有一种深而狭的悲惨。可是这里表现的只有母爱 ——应当加个括弧的“母爱”。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 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 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 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 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
提起东宝歌舞团,大家必定想起广告上的短裤子舞女,歪戴着鸡心形 的小帽子。可是她们的西式跳舞实在很有限,永远是一排人联臂立正,向右看齐, 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呛的一声锣响,把头换一个方向,重新来过;进去换一套衣 服,又重新来过。西式节目常常表演,听说是因为中国观众特别爱看的缘故。我 只喜欢她们跳自己的舞,有一场全体登台,穿着明丽的和服,排起队来,手搭在 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脚,碎步行走,一律把头左右摇晃,活络的颈于仿佛是装 上去的,整个地像小玩具,“绢制的人儿”。把女人比作玩具,是侮辱性的,可是 她们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好玩的东西,一颗头可以这样摇那样摇——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脚趾头,非常高兴而且诧异。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纸托子, 挖空了地位,把小壶小兵嵌进去,该是小壶的是小壶,该是小兵的是小兵。从个 人主义者的立场来看这种环境,我是不赞成的,但是事实上,把大多数人放进去 都很合适,因为人到底很少例外,许多被认为例外或是自命为例外的,其实都在 例内。社会生活的风格化,与机械化不同,来得自然,总有好处。由此我又想到 日本风景画里点缀的人物,那决不是中国画里飘飘欲仙的渔翁或是拄杖老人,而 是极家常的;过桥的妇女很可能是去接学堂里的小孩。画上的颜色也是平实深长 的,蓝塘绿柳树,淡墨的天,风调雨顾的好年成,可是正因为天下太平,个个安 分安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孩子,梳一样的头,说一样的客气话,这里面有一 种压抑,一种轻轻的哀怨,成为日本艺术的特色。
东宝歌舞团还有一支舞给我极深的印象,“狮与蝶”。舞台上的狮子由 人扮,当然不会太写实。中国的舞狮子与一般石狮子的塑像,都本像狮子而像叭 儿狗,眼睛滚圆突出。我总疑心中国人见到的狮子都是进贡的,匆匆一瞥,没看 仔细,而且中国人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创造怪兽,如同麒麟之类——其实人要创 造,多造点房子瓷器衣料也罢了,造兽是不在行的。日本舞里扮狮子的也好好地 站着像个人,不过戴了面具,大白脸上涂了下垂的彩色条纹,脸的四周生着朱红 的鬃毛,脑后拖着蓬松的大红尾巴,激动的时候甩来甩去。“狮与蝶”开始的时候, 深山里一群蝴蝶在跳舞,两头狮子在正中端坐,锣鼓声一变,狮子甩动鬃尾立起 来了,的确有狮子的感觉,蝴蝶纷纷惊散;像是在梦幻的边缘上看到的异像,使 人感到华美的,玩具似的恐怖。
这种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还是日本人顶懂得小孩子,也 许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小孩。他们最伟大的时候是对小孩说话的时候。中国人对小 孩的态度很少得当的。外国人老法一点的是客气而疏远,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务上 的结合,以冷谈的礼貌教会了小孩子说:“我可以再吃一片吗我可以带小熊睡觉 吗”新法的父亲未结婚先就攻读儿童心理学,研究得越多越发慌,大都偏于放纵, “亲爱的,请不要毁坏爸爸的书,”那样恳求着;吻他早安,吻他晚安,上学吻他, 下课吻他。儿歌里说,“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糖与香料,与一切好东西。”可是 儿童世界并不完全是甜甜蜜蜜,光明玲斑,“小朋友,大家搀着手”那种空气。美 国有一个革命性的美术学校,鼓励儿童自由作画,特殊的作品中有一张人像,画 着个烂牙齿戴眼镜的坏小孩,还有一张,画着红紫的落日的湖边,两个团头团脑 的陰黑的鬼;还有一张,全是重重叠叠的小手印子,那真是可怕的。
日本电影《狸官歌声》里面有个女仙,白木莲老树的精灵,穿着白的长衣,分披着头发,苍白的,太端正的蛋形小脸,极高极细的单调的小嗓子,有 大段说白,那声音尽管娇细,听了叫人背脊上一阵阵发冷。然而确实是仙不是鬼, 也不是女明星,与《白雪公主》卡通片里葡萄于广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神怪 片《狸宫歌声》与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丽的童话,狄斯耐的《白雪公主》与《木 偶奇遇记》是大人在那里卑躬屈节讨小孩喜欢,在《狸宫歌声》里我找不出这样 的痕迹。
有一阵子我常看日本电影,最满意的两张是《狸宫歌声》(原名《狸 御殿》)与《舞城秘史》(原名《阿波之踊》)。有个日本人藐视地笑起来说前者是 给小孩子看的,后者是给没受过教育的小姐们看的,可是我并不觉得惭愧。《舞 城秘史》的好,与它的传奇性的爱仇交织的故事绝不相干。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 它动人之点,父亲被迫将已经定了亲的女儿送给有势力的人作妄,辞别祖先。父 亲直挺挺跪着,含着眼泪,颤声诉说他的不得已,女儿跪在后面,只是俯忧不动, 在那寒冷的自格扇的小小的厅堂里,有一种绵绵不绝的家族之情。未婚夫回来报 仇,老仆人引她去和他见一面,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低着头,背过身去。仆人 为难地唤着“小姐……小姐……”她只是低徊着。仆人说:“……在那边等着呢。” 催了又催,她才委委屈屈前去。未婚夫在沙滩上等侯,历尽千辛万苦冒险相会, 两人竟没有面对面说一句知心话;他自管自向那边走去,感慨地说:“真想不到还 有今天这一面……”她默默地在后面跟随,在海边银灰色的天气里。他突然旋过 身来,她却又掉过身去往回走,垂着头徐徐在前走,他便在后面远远跟着;最近 中国话剧的爱情场面里可以看到类似的缠绵的步子,一个走,一个跟,尽在不言 中。或是烈士烈女,大义凛然地往前踏一步,胆小如鼠的坏蛋便吓得往后退一步, 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走,他便连连后退,很有跳舞的意昧了。
扩展阅读文章
推荐阅读文章
钻爱网 www.zuanai.cn
Copyright © 2002-2018 . 钻爱网 版权所有 湘ICP备12008529号-1